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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制琴室里木料和工具丢在工作台上,整个房子里都是有些呛鼻子的味道,不过现如今,宁晨野似乎也习惯这种味道,并不会觉得难受了。

    “学到第几段了?”

    “是,师父,我喜欢那张琴!”

    宁晨野已经看到这张未完工的琴好几次了,一直就是这么绑在那,似乎是制琴室里买了挂票的一位观众。这是很标准的列子式古琴,宁道长喜欢这琴硬朗直角的外形,更喜欢这个名字。

    按沈国柱的说法,他天生就是个斫琴的人,因为他对大漆居然不过敏,他女儿沈琴语就不行,沾一点点在手上,差不多要红肿一星期。

    宁晨野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指,又看了看刚才的那一桶漆料,似乎明白了什么。

    “老师,我来了。”宁晨野进了制琴室的门,恭敬地向着沈国柱说。

    沈国柱开心地笑了起来,他心满意足地看着宁晨野,“你看来真的是个学琴的人,也是有这个缘分!值得我如此费心试探了,呵呵。”

    宁晨野坐在制琴室角落里的椅子上,看着沈国柱用小号木凿一点点精修,人如老僧入定,手下却是快慢有序。

    “哦,好嘞!”宁晨野站起来,一扭头就看到了地上放着一个小桶,里面应该是调和好的大漆,一块塑料布用绳子匝住,封住了桶口。

    最后,沈国柱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微笑,指着墙上的那张琴,那张尚未完工的被五花大绑挂着的琴,“那是为师替你斫的琴,老料梓木,音质旷达至正,幽雅静纯,应该很适合你。”

    这个过程最好是一气呵成不要打断,否则可能将来音色不纯。

    作为习琴者最先接触的琴曲,这首开指小调,是宁晨野在沈家弹的次数最多的,每次来时,沈国柱必让他弹,他初始不以为意,也很快就掌握了这个据说是为了调音才有的小曲。直到有一次,他偶然听到沈琴语弹了一次,这才发现,自己就是井底之蛙下面的烂泥里的一只蚯蚓。

    从古琴吟开始,这才是浦城派家传的秘曲,当初沈国柱开始教授他这个琴曲时,他着实兴奋了好一阵子。

    “可还记得第四段的段名叫什么?”

    他双手拿起小桶,别看这个桶不大,切实分量不轻,大漆本身就重,再加上沈国柱还在里面调了些浦城派制琴师的“独门配料”,宁晨野感觉这一桶漆,活像是一桶铁钉。

    “琴艺无尽境,不要怕自己学的慢,你以后有的是时间!浦城派的秘曲,够你学一辈子的了!”

    小间仙翁,曲子很短,很快宁晨野就弹奏完毕,却没有看沈国柱,就只是静静坐在那。

    列子御风,本就是道家追求的极致之一。

    沈大师的工作室在后院里,也就是沈奶奶说的琴房,其实严格说,这是他的制琴室。沈国柱自己弹琴的地方是在书房,距离沈奶奶的卧室不远,每天下午沈奶奶要小睡一会儿,那时候沈国柱会在书房里弹琴,弹的是庄周梦蝶和静观吟。

    仙翁仙翁,陈抟得道仙翁。

    “把古琴吟奏一遍。”沈国柱面上没有表情,只是简单说了一句。

    所以大部分非遗大师的饭碗,就是老天爷给的吧。

    他走到琴台前,用手抚了一下那张杌凳,然后这才坐了上去——沈国柱一愣,却也不由暗自点点头,这小子居然连他这个习惯动作都一并学会了。

    宁道长心里微微一凛,不过作为十几年的学霸,很快就心如止水了。

    “你的心境稳固,即使在这种气味和环境都不佳处,还可以安心弹琴,在年轻人里,实属不易。”

    凄凄切切,冷冷清清。凄凄切切,冷冷清清。

    这也是浦城派一首著名古琴秘曲,手法与诸家不同,一共分为七段,对应的是张良遇黄石公的故事里的七个部分。

    宁晨野的眼光又不自觉地盯着那张还挂着墙上的列子式上,应该才到装胚,面板和底板用生漆胶合,然后用棕红和墨绿两条绳子把两块板牢牢地捆在一起,绳子十字交叉,从头绑到尾。

    宁晨野微微垂下头,慢慢闭上眼睛呼吸了几下,然后抬手开始抚琴。

    宁晨野的心哆嗦了一下,那种冲虚宁静的感觉消失了,他抬头看了一下沈国柱。

    沈国柱看着他的样子,依旧面无表情,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圯桥进履。”

    “晨野,把那边的那小桶拿过来,放到工作台上去。”沈国柱转过身去,一边开始收拾工具,一边随口吩咐道。

    他从地上搀扶起来宁晨野,看着他的手说道:“你手指长而灵活,适合弹琴,而且,你似乎也不怕大漆咬手。”

    沈国柱不许他把练习琴带回家,更不许他到外面乱买一张,所以他唯一能摸到琴的时候,只有在沈国柱家里。虽然他目前学的很慢,但他看过一些网络上的视频,手势之烂,震古烁今,万事以帅为准的宁道长这才收了心思,安心跟着沈国柱学起来。没别的,大师弹琴,一招一式之间,自有法度,这些内涵的学习和体会,绝不是那种视频可以比拟的。

    首正勿歪,颈直勿偏,肩平勿耸,背竖勿鞠。

    沈国柱忙完了最后一刀,用手细细摩挲一下面板,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之处,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宁晨野出神地望着那张五花大绑的列子式,沈国柱敦厚的面庞里带出了一丝微笑。

    “哦,来啦,你先坐,静静心,我还有一点儿地方要处理一下,不能停。”沈国柱没有抬头,依旧在工作台上忙着,一块面板扣放着,似乎正在精修槽腹。

    圯桥进履,说的是汉张良圯桥遇黄石公的故事,由于张良谦虚有礼又坚韧好学,因而黄石公授以太公兵书,后张良助刘邦兴汉室,自己功成身退,从赤松子寻仙。

    宁晨野收了手势,独自安静地坐了一会儿,这才又调整好气息,开始弹《仙翁操》。

    宁晨野调整好了气息,抬手轻展,开始弹奏《秋风词》。

    “才,才学到第四段,还没有熟记......”

    秋风荒草白云深,断桥流水无故人。



    入境但尚未达意,沈国柱在心里默默评估了一下。

    沈国柱的“虚古斋”不是挂在书房那里,而是挂在制琴室。以前每次宁晨野来的时候,他都是在书房里等着自己这个不算徒弟的学生,不过这几次却都是在制琴室里忙活,有时候手上还都是大漆。

    从这个曲子开始,轻重缓急之间自有深意。宁晨野才知道在一弹一夹之际,轻重缓急丝毫不差才是开始,散音尚有轻重,泛音却要空灵,才能弹出白云渐远渐深,缥缈无迹无踪的那一种旷然。

    金井梧桐飘一叶,叹人生能有几许光阴。

    第四段《可教》,是说黄石公觉得张良是个可以传授所学的人。

    月光皎白,秋风萧瑟中,似乎有了些许寥落秋意,人在此时,或许会思念亲人故友吧。

    泛音处理要由轻而重,继而减慢,最后一个大指小撮,力道轻柔,似有似无处,最难拿捏。

    宁晨野突然福至心灵,从杌凳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到已经危襟正坐的沈国柱面前,双膝跪了下去。

    秋风词虽然是初学者必会的,但弹好了却不容易,流畅只是基础,婉转继而缠绵才是境界。宁晨野一辈子顺风顺水,估计没遇到过忧愁坎坷,再加上年纪还轻,哪里来的幽怨缠绵呢?

    宁晨野的手法谈不上老道,但也不再青涩磕绊,顺畅之余却还缺少些玲珑心意。

    制琴室的一面墙上挂着不少面板和背板,有几张上了漆的琴也放在上面阴干,大概过段时间就可以修漆了。

    “师父!弟子宁晨野拜见师父!”

    到此,宁晨野已经开始微微冒汗了。

    宁晨野将小桶放到了刚才的工作台上,就看到沈国柱把他平时练习用的琴,放在了工作台旁边的一张桌子上,“晨野,就在这里弹吧,秋风词和仙翁操,我好好听一听。”

    “呵呵,早看出来了,这琴就是给你的。这是浦城派真传样式,列子式,琴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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