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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位尽职尽责的普通老师,给了席格人生中第一份怜爱。他会为席格的好成绩表扬他,也会用满是厚茧和老年斑的手,温柔地抚摸席格的头。

    在白板最中央,一张照片游离在其他乱七八糟的照片外,显得有些孤零零的。那张相片大半脱色,边缘都模糊发白,明显经常被人抚摸。

    在西方,天边是令人心碎的冰蓝色,月亮像一颗珍珠,嵌在柔软的天鹅绒上。沙滩干净得像雪或盐堆,撞碎在礁石上的泡沫白如冰屑,偶尔有银色的飞鱼跃出,尾翼在如缎般的海面上留下一道伤痕。万事万物都笼罩在光晕中,仿佛蒙着一层金色的纱。

    这个第一印象太过致命,孩子们很容易对体面的大人产生好感。这份好感持续到多年后,筛掉了长久以来对方的所有恶名。因为太过割裂,即使他在电视里看见了这位“老师”在另一个城市的影像,也没办法承认荧屏上歇斯底里、又绿又白的疯子,和他记忆中学者般文雅的男人,是同一个人。

    他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喘息着,良久才平复自己的心情。

    六岁之后,他开始上学,学费全面的社区公立小学跟公寓一样破破烂烂,座椅上结着一块块成年累月的黑褐色污渍,用手一摸油腻腻的。

    门外有一条很长的走廊,铁质防护栏杆布满锈迹,是乌沉沉的暗红色,好像干涸的血迹。

    扑面而来的海风,裹挟着潮湿的水汽和苦涩的咸,轻柔如爱人的呼吸。

    在这个国家,生来像他一样贫穷的孩子很多,他们大多数都有着相似的命运:不合格的父母、窘迫的收入、糟糕的环境、孤独的童年。他们就像长在下水道里的野草,活得艰难却生机勃勃。

    教数学的老师是个蓄着一把山羊胡的老头,走路颤颤巍巍,一瘸一拐,高年级的学生们常常聚在走廊里,嘲笑老师行走如同企鹅一样滑稽。他很少教训那些调皮的大孩子,只是呼着气将他们驱赶开。

    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对席格暗示了他的两面性,他总是这么矛盾:可以如长辈般温柔,可以比猛兽更残酷;嘴里说着犹如哲学家般理智的话语,却干着把年幼的孩子活活打死的疯狂行径;在深爱的同时,又憎恨得咬牙切齿。他的人生和情绪总是同时处在两个极端,完全找不到中间状态。

    席格很快开始了他的第一次尝试,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仅仅是一味地走着,也不去记周围的景色。走过半个城区之后,他被警察送回了家。到家时是午夜,父母和妹妹都已经睡下,他敲了半天的窗,才让卡弥尔给他开门。

    即使聪慧如他,对“远”这个词仍然没有概念,在六岁不到的孩子眼里,“远”只是转过几条街的距离。

    “晚安,小鬼。好久不见,我是你父亲。”

    彼时,席格看着远方的景色,心里冒出了一个想法: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看。

    但年幼的他还不清楚未来将发生的一切,他只抬起头,看见对方上半张惨白的脸沉在阴影中。不论席格如何回忆,他能想起的只有对方意味深长的微笑。以及让他永世不忘的、恶咒般紧紧相随的话语:

    席格静坐了一会儿,将自己藏在灿烂的金光中,直到大海以它巴赫管弦乐般的美妙和厚重,安抚了他战栗不安的灵魂,他才从窗台上走下来,望向房间另一侧的白板。白板上用磁铁贴着剪报和照片,大部分都旧得发黄变脆,明显有好些年的历史了。

    时隔二十余年,席格对自己的童年,只保留着片段般的记忆。

    这座灯塔从上到下分为五层,最高处是值班室,卧室在四楼,往下依次是厨卫、起居室和储藏间,一个人独居绰绰有余。

    究其原因,只是因为——他来了。

    席格抱着书、练习册和试卷,一深一浅的踩过泥泞的小路,到了公寓门前,那个男人的影子猛的撞进他的眼里。

    就在一个平平无奇、阳光灿烂的下午。席格还记得那天的阳光,灿烂非常,明艳的光辉落在灰白的街道,照得一片凌乱的贫民区有了些颜色,不久前刚刚下过一场细雨,路边的野花含着一腔露水,茎叶在晚风中湿淋淋的颤抖。

    如果以前所有,这就是他的人生,也不能称之为不幸。

    卧室的两侧的墙壁上有个长方形窗户,席格走到窗前,扯下遮光的黑布,呈现在他眼前的是清晨的海洋:太阳正从东方缓缓升起,金色的光辉照耀着雪白的波浪,天边丝缀般的流云被添上一抹鹅黄,映照着碧蓝的海面如翠鸟的羽毛般光滑。

    六岁之前,他唯一的乐趣就是在走廊上疯跑,直到楼下的邻居上来怒骂,养父拧着他的耳朵让他在走廊角落罚站一夜,险些冻掉他的脚趾,他才不得不放弃这项娱乐。

    之后大多数空闲时间,他都跟妹妹卡弥尔待在一起。他们两个人什么也不干,没有玩具可玩,也没有书读,更没有一起胡闹的朋友,席格曾经用养父的杂志折飞机,被劈头盖脸一顿毒打后,最终连这个娱乐项目也失去了。但即使这样乏味,小孩子也不会觉得无聊,他们坐在栏杆上,眺望远方,就觉得十分有趣。

    席格用手指碰了碰相片的边沿,低声唤道:“父亲……”

    很远很远,有多远?他不知道。

    灿烂到让人遍体鳞伤的阳光中,男人对他伸出了手,他高大的影子将年幼的孩子笼罩,仿佛命运给予他的无声隐喻,席格一生都没能走出亲生父亲的阴影。

    -

    席格记得,他们坐着,两条腿从铁栅栏的空隙伸出去,在半空中晃荡。那好像是一个模糊的春天,又或者是刚刚来到的初夏。远方微冷的寒风裹挟着水汽和花香,如母亲的手般,温柔地轻抚着他们的腿和脸颊,带来一阵阵稀薄如宿雾般的寒冷。

    他藏身在一处灯塔中,这座灯塔已经被废弃多年,自从邻近的渔村被迁往内陆,上一任守卫人死亡后,这里就成了口口相传的鬼故事的发生地,除了一些胆大包天的年轻人,鲜少有人踏足,是理想的藏身之处。

    他依稀记得那是个狭窄的公寓,一个客厅,两间卧室,厨房跟厕所蜷缩在一起,由于做不到厨卫分离,老旧的洗衣机上总是挂满油污,由于没人洗碗,脏盘子堆满了整个水槽,凝固的油脂跟霉菌漂浮在水面上,色彩斑斓的一层。地板踩上去时吱呀作响,木质家具用了很多年,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但席格连这样潦草的人生都没能经历,上学带来的快乐如阳光下的肥皂泡,五彩斑斓,却连一阵风都经不住便破碎了。

    相片上是一对面目模糊不清的父子,两人都穿着十分正式的黑白礼服,高大的成年男人坐在欧式木椅上,海藻般的深绿色鬈发跌落到肩膀,年幼的男孩捧着一束盛开的苹果花,站在椅子面前,平视摄像头。父亲伸出一只手,将男孩虚虚抱在怀中,漆黑的礼帽下,是一抹寒冷的微笑。

    倘若千万人都在经历相同的不幸,那么这份不幸多多少少被稀释了,孩子的无知还迟钝有效保护了他们,加之时光如此迅疾,快到让人连自己正在经历痛苦都来不及体察,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就这样打着滚的长大了。

    对方的身材高而细瘦,像一束摇曳的芦苇。他戴着一顶圆形小礼帽,穿着深褐色的羊羔绒大衣,戴着光滑漂亮的丝绸手套,雪白的领巾和袖口一尘不染,脚下踩着一双擦的锃亮的布洛克皮鞋,显出一种跟周遭的穷酸肮脏格格不入的矜贵,以至于让席格以为他是个老师。

    在席格的印象中,他们三天两头为了他不懂的事大吵大闹,这对男女为了些生活的鸡毛蒜皮而面红耳赤的程度,让席格一度怀疑他们走到一起,是否都因为他们以折磨枕边人为荣。邻居对哭叫和叱骂都习以为常,完全不出来劝阻。每当父母吵架,席格就和妹妹卡弥尔就不得不蜷缩在杂物间改成的卧室,以免气急败坏的父母把他们当成出气筒。

    养父母并未给他太多温情,大人们连自己的生活都过得一团糟,自然顾不上小孩。

    灯塔孤立地矗立在一块小得可怜的海岛上,被漆黑的礁石簇拥,除了守卫员,附近唯一活动的生命就只有鱼、贝壳和歇脚的海鸟。因为临近海湾,每到晨间和傍晚,都有汹涌起伏的波涛声远远传来,拍打着他的耳蜗和整夜的梦。

    时至今日,席格已不再记得养父母的脸,对曾经的家更是毫无印象,但他却清晰的记得这股霉臭,那座肮脏、逼仄、潮湿的小房子,他人生的起点。

    梦境在此时戛然而止,席格睁开了眼睛。

    他很幸运。那一夜有三个醉汉冻毙在街上,若卡弥尔没有给他开门,他也将不幸成为其中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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