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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听说，项将军逃到了淮南，拥立昌平君为新楚王，还在与王翦死磕。表嫂，你说，我们还有一丝获胜的希望吗？”

    他们不过是因为不熟悉新颁布的法条，犯了些偷鸡摸狗的小罪，就遭受了严酷的刑法。

    就在她浑身打颤，红唇微抖之时，他蓦地收回了目光，在马侧腹上踢了一脚，从她身边缓缓而过，没有再看她一眼。

    楚萸正是得知裁缝铺新进了一批上好的料子，才揣上好不容易从指甲缝省下的那点私房钱，寻思给孩子做两件薄棉衣。

    也许是因为现代人的缘故，她主观上给秦国加了很多滤镜，实际上他们也和其他军队一样，是踏着鲜血厮杀而来的修罗，且处在掌管初期，不残暴是不可能的，且看头一个月街角巷尾，有多少个脸上被黥字、鼻子被剜去、耳朵少了一只的平民，就可见一斑了。

    怀中珩儿睡得香甜，还总拿小脚丫踹她，嘴里嘟囔着她听不懂的婴儿语言。

    果然相较于浓烈的爱和恨，无视才是最绝情、最断人念想的。

    景源的那两房小妾，原本听得直打瞌睡，在听见丈夫家暴、妻子可以主动提离婚的那条时，两人皆猛醒般地同时瞪大眼睛，屏息认真听着。

    这天楚萸抱着珩儿，打算去三条街之外的裁缝铺，给他扯些厚实点的布料，做几件新衣服。

    珩儿已经很久没穿过新衣服了。这段时间，家里一分多余的钱都没有，还要给景夫人买药，景源也不省心，整日喝酒，若是不给他买，他就大放厥词，说自己明个儿就逃走，让秦军把你们都杀了——

    本以为那日一别，便是死生不复相见，她虽然会伤心会遗憾，却也不必继续在感情漩涡中纠结、挣扎，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只当那段经历是一场梦，梦散了，人也该醒了。

    楚萸头皮微微发麻，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很想杀死她——

    果然在三个月后，楚军残部大败，秦将李信率军，在垓下的一片山谷中，将项燕死困数日，以致其粮草断绝，无力再战。

    然而无论如何，平静了整整两年的心湖，还是被激起了重重波纹。

    今天早上，他疑似吐出了类似“阿母”的音节，给楚萸高兴坏了，结果不出几个时辰，她又再度陷入了低落。

    “所以这段时间，咱们就安分点吧。”楚萸捧起那摊宝贝，轻轻放进暗格，抬眸瞄了姜挽云一眼，压低声音道，“千万别让其他人知道，尤其是夫兄。”

    毕竟，她现在就只有这些念想了。

    甚至还会，杀了她……

    还是，直接折返回秦国？

    竟连孩子都不放过吗？

    姜挽云渐渐瞪大眼睛：“原来如此，竟是这样。没钱，便无法聚集兵力，连日常温饱都难以维系，更别提造反了，果然够狡诈。”

    现在这家中，真正能主事的，也就只有她们俩了。

    仿佛她只是路边的一块顽石，一株偶然生长在他去路上的卑贱的野草。

    楚萸倒是对那些规定耳熟能详，毕竟在秦国时为了自保，认真地研习过。

    她曾让他放下身段，追赶千里却无功而返，这对任何一个男人，都很屈辱，何况是身为大秦长公子的他。

    在她冻住般的视线中，他嘴角轻轻向上牵起，扯出一抹透着不屑与讥谑的冷笑。

    那一夜，她没能睡着，心绪凌乱如麻，酸涩又痛苦。

    城中各处和先前一样，时不时就能碰见骑在马背上的秦军，或三五成群，或一小队并行，起初所到之处人人避让，生怕招惹是非，后来发觉他们只是例行巡逻之公事，只要不犯错，他们才懒得搭理，渐渐也就没那么怕了，上货、摆摊、叫卖，该干什么干什么，市场渐渐恢复平稳秩序，食物、衣料、生活用具等都再度畅销了起来。

    其实那个梦十分荒谬，她也不知道是基于何种心里，才会梦见那样的情景。

    “长、长公子？”楚萸声音陡然一颤，把为她讲述的姜挽云吓了一跳。

    就算他对她仍残留有一丝情感，恐怕也只会是恨意吧。

    而被拥为楚王的昌平君，被李信俘获，压入军帐后，死在了长公子的剑下。

    她从未想过，他居然会离她这样近。

    她又想起了大婚前日的那个梦。

    目下楚国，除了秦人，没人敢骑马招摇，楚萸下意识搂紧了怀中的珩儿，心脏砰砰狂跳个不停。

    忽然，一道阴影仿佛从天而降般地落在她面前。

    心弦莫名被波动，震出绵远空灵的嗡嗡声，她脑中空白了几秒钟，回过神来时，看见阴影又多了两条，一左一右落于最初那条稍后些的位置。

    她看见了久违的长公子的脸，就停驻在她面前五米开外的位置，正勒着缰绳，目光冷漠而又幽邃地向下睨着她。

    轻则身体受损，重则连累旁人，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还有，他居然杀了昌平君，自己的外祖父——

    珩儿银铃般地笑了起来，黑溜溜的眼睛像两颗饱满的葡萄。

    那一刻，楚萸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向心脏急速逆流，憋得胸腔又酸又痛，几乎要裂开。

    然而今日，他的名字猛地一跳出来，她竟恍惚觉得，这两年的时光似乎都不作数了，他依旧像以往那样，令她胸腔溢满激烈的情绪，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胸背相贴、策马奔腾的上午，耳边全是他心脏跳动的节奏和温热清冽的气息。

    “不用你嘱咐我也知道。”姜挽云稳重地一点头，和她一起把木板摁回去。

    他想必此刻，已经妻妾成群，享受着无限的荣耀与幸福，根本没必要在意一个用旧了的玩具。

    她撑着额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说脑子有些疼，还没等姜挽云回复，便跌撞着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珩儿，开不开心啊，马上就要有新衣服穿了。”她低下头，用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腮帮子。

    后来秦军又上门搜查了几次，毕竟景氏是大族，各分家都没能幸免，有些分家中男主人逃走不知去向，全城搜捕无果后，对尚留在家的女眷严刑拷打，竟都没能撬开口，为了斩除后患，秦将下令将那些人家连带奴仆，甚至襁褓中的婴儿都一并砍杀。

    长公子是不会那般对她的。



    她看见长公子凌冽锋锐的目光，带着陌生而冰冷的审视，沿着她未施粉黛的苍白面庞，一点点向下逶迤，所过之处皆游走出一片夹杂着酥麻的战栗。

    她吻了吻珩儿的额头，缓缓合上眼睛。

    楚萸撑着门框站了好一会儿，直到稳住心神，才慢慢推门进入。

    那是三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男子。

    可是，就算他来了，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楚萸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

    换做是楚军攻占其他国家，想必也会如此，乱世之下，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妄谈“仁慈”。

    而后她想起，表嫂原本是要嫁给秦国长公子的，不由得唏嘘地叹了口气：“是的，那位长公子似乎获得了秦王的应允，跟随李信一同南下，追击项燕。据说攻楚之时，他也全程都在。”

    他——会来寿春吗？

    只不过，楚币被彻底取缔，全部采用秦币交易，鸡飞狗跳一阵后，大家也逐渐适应了新货币，反正老百姓不管那么多，能活着、吃饱肚子就足够了。

    触到她怀中抱着的婴孩时，他停住了。

    她忽然感到浑身一阵阵发寒，脑海中浮现昌平君苍白忧悒、垂头慢慢踱步的样子，他当真杀了他吗？

    她颤抖着抬起纤长的睫毛，一寸一寸向上望，而后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呆愕地顿住。

    更准确地说，他面上除了刀锋般的坚硬与冷彻，没有任何第二种神情。

    她呆滞地、双目空空地望着前方，似乎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直到珩儿发出一声响亮的“呜嗷”，才将她从那股诛心般的悲伤中回过神来。

    秀荷正在逗珩儿玩，咯咯的笑声在门口都能听见。

    小孩子感受能力敏锐，她可不能让自己的惶恐，影响到珩儿，她更希望他每天都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

    这样的长公子，让她毫不怀疑，会挥起长剑，杀死那个背叛了他、背叛了大秦的外祖父——

    她受到了极度的惊吓，可他却丝毫不显意外。

    岁月如刀，几乎削去了他身上全部的温和，只余下一派冷厉，令人看一眼便心中发怵。

    楚萸俯身在他脸颊亲了亲，抬起脚步继续向前走。

    楚萸打了个哆嗦，全身僵硬如塑，凝固在原地，耳畔响起一阵低沉的嗡鸣。

    楚萸垂下长长的睫毛，以沉默代替了回答。

    身边陆续有人走过，有马车的车轮碾过，可她却什么也听不见，仿佛与他们不在一个图层，一个空间。

    夏天转瞬即逝，秋风在一夜之间吹黄了树叶。

    她用了三个晚上的时间，给家里所有人都讲解了一遍，以免他们在不知不觉中犯错。

    他只会对她，置之不理，连眼神都吝啬给予。

    跟随在身后的两名随从也连忙策马跟上。

    楚萸摇了摇头：“这不是主要原因，他们收集值钱的东西，一方面是挑选其中珍稀之物献于秦王，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断绝贵族造反起事的本钱。”

    项燕挥剑自刎，项梁逃脱，搜查数日不见人影。

    所以这两件新衣服，要偷偷地做，万一被那个混世魔王发现了，怕又是要搞事。

    她俯下脸，贴住他的脸蛋，汲取着他身上的热度，总算稍稍心安了下来。

    听到这些后，楚萸吓得一整天没吃进去饭。

    她睫毛微微抖了抖，沾上了几滴细碎的泪珠，在巨大悲伤的消耗下，竟也慢慢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