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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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竹影直行向讲坛，弟子们目光跟随她的脚步。他们还没见过这般步态的女子，很多人家境优渥，见过的佳人不在少数，标准的步态应是娉婷摇曳，若扶风杨柳。林竹影走路极快，没半分娇弱无力的感觉，简直不合大家心目中的仪态，偏偏步履间自生韵律，让人为之入迷。

    原来他的话是真的，林竹影信他的话，却没往深处里想，原来真话如此残忍。

    圣旨没等到，讲坛上的林珝却忽然睁开眼，目光直视讲堂外，沉声说道:“关门！”

    她忽然反应过来，林珝很生气，生气总得有生气的理由吧。反复咀嚼苏珂的评价，林竹影顿时有了心得，跪得端正了些，满脸诚意:“女儿出嫁，于今整五日，当是归宁之期。本来自知嫁入宫中，宫规无此先例，便也不作奢求。没想到皇后的身份没了，归宁却再无拘束，女儿能略尽孝道，很欣慰。”

    虽非故意，当众也太尴尬了。众弟子发出一片惊呼，前排有几个伸手想扶她。林珝重重哼了一声，鼻子里的气能喷到房梁上，几个弟子立刻醒悟此举不合礼法，赶紧住手。

    林竹影又问:“你若在宫中扫地出了差错呢？”

    林竹影抿嘴笑:“说来说去，你无论做错什么，结果都不会太差。”

    林竹影拜完了不起来，抬头看林珝，林珝脸色不好看，掐了自己好几次才控制住情绪，淡淡说道:“此处为讲经之所，非叙旧之地，娘娘请回。”

    在座弟子顿时炸锅，貌美无双，风华绝代，见面就给夫子行大礼，大家智商都在线，顿时联想到夫子独生女儿，几天前才被封为正宫皇后，就遭逢朝局倾覆，皇帝被废黜。也正因此，夫子入阁拜相才更有戏剧性。

    林珝喜欢闭着双眼，在讲坛上置一蒲团，端坐阐述经义。

    她知此行目的，王府上下都到了山穷水尽时，只盼娘娘的父亲大人帮一把。没想到林珝大人不等娘娘开头，上来就撵人。

    小英子心里反复念叨“可不能走，走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可是本朝以孝悌治天下，父亲赶人，当女儿的还能赖着不成？小英子思来想去，换成自己只能含泪拜别。

    小英子说道:“换我不会闹，我知道娘娘您吃不惯，可是我想呢，人都有不走运的时候，人在矮檐下，闹没有好果子吃，有口饭吃总比没有好。”

    咔剌剌声响，梯子搭在窗口，有人翻窗而入，轻盈落地。

    只听外面一个清脆的小姑娘声音:“夫人，梯子找着了。”

    今天尤其难以入神听课，满京城都传遍了，林珝经御笔朱批，不日即将入阁拜相。这等天大的事情，也就夫子林珝涵养精深，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照常耐心解析经义，学生们愈加敬服，渐渐沉浸于微言大义之中。

    小英子眼圈不由红了，原来娘娘殊为不易，心里苦楚比常人多太多，柔弱的肩上担着沉重的命运，娘娘却总能嫣然相对，磊落洒脱。小英子眼神坚定起来，说道；“娘娘，只要能帮到您一二的，让我做什么我都行。”

    往日弟子们十天才有机会听林珝一次传授，都倍加珍惜，专注异常。今天好多人心神不属，听几句便望望窗外，再看看林珝，

    林竹影再问:“你若在王府里犯了错呢？”

    苏珂分析得没错，林珝怕林竹影带来麻烦，亲情似纸薄，在保身面前，算得了什么。

    她到了讲坛下，上面坐的是父亲大人，又是众目睽睽之下，行常礼敷衍不过去，大礼参拜。

    本来记忆里淡淡的父女之情对林竹影来说若即若离，很难有深刻感受，一旦被人抛弃，不爽与凄凉同时涌上心头。林竹影一个踉跄，跪在地上。

    林珝又重复一遍方才的话，强调道:“关门，落门栓！”目光扫视过来，两个弟子知道没听错，左右各用力，把两扇大门推上，心里产生若干不好的联想:流民、山贼、倭寇？来者必是恶客。若非有事态紧急，夫子怎会厉声作色？

    小英子想想:“还是被罚不让吃饭，不过本来也快没饭吃了。兴许也被打，娘娘人最好不会打我，朱公公会。或者再有差池，也可能被逐出府，自生自灭，找个人家嫁了，操劳过日子。”

    小英子不解，还是老实回答说:“在宫里扫宫苑，每天三餐冷饭，熬到二十五岁以后。运气好能被发落出宫，找个人家嫁了，操劳过日子；运气不好，在宫中待一辈子，好歹也有口冷饭吃。”

    苏珂说过的话冒出来:“林珝其人，好名胜于重利，惜身大于用情。如果是我，离这样的人越远越好。”

    林竹影脚步渐轻盈，小英子努力追赶，提醒她:“娘娘……夫人，咱们真走着去呀？”

    如今这位只当了一天皇后的女子闯入，众人心中八卦之火熊熊燃起，瞪圆眼睛等着看戏。

    弟子们亦很喜欢夫子讲课的方式，只要不出声，夫子并不盯着弟子在下面的小动作，一听几个时辰，谁不得活动筋骨，舒展身躯，偶尔如个厕。夫子既不睁眼，便是没看到，弟子亦无不敬处。

    守在窗外的小英子心里咯噔一下，娘娘身手轻盈，借梯子登窗后，轻轻一跃落地，连裙摆都不乱，可羡慕坏她了。窗子开得很高，离地足四尺有余，小英子掂量半天也没敢往下跳，只得在窗外干着急。

    小英子无所谓道:“被罚不让吃饭，或者被打呗。”

    林竹影敲她脑袋一记:“说过多少次，要叫夫人。”她叹了了口气说:“假如你没有被选中到王府服侍我，应在何处？”

    林珝和一众弟子集体石化，道理还能这样讲！

    小英子满脸难色，思考不来如此深奥的问题。林竹影替她解答:“他们明明可以让我过得好一点，偏偏想让我过得更差一点。不管为了什么，如果我整日哭哭啼啼，哀怨郁闷，或者甘于接受现状，你觉得以后会如何？”

    林竹影说道:“可是你想想，我本来锦衣玉食，现在就算落魄了，给王府的银子也不差几顿饭钱，他们偏偏让我吃最差的，又是为了什么？”

    小英子被问住，见左右无人，林竹影也不像生气，大着胆子说:“我觉得娘娘胆子比谁都大。”

    林竹影又摸摸她的头，熬鸡汤还真是技术活。前世她都是被灌鸡汤的对象，现在也得灌别人两碗了。小英子这小姑娘心思纯真，稚气未脱，也有灵性。林竹影心中已有过得更好的谋算，可全凭自己一个人，操心到死也不够，哪怕小英子能帮着梳头绾发，端茶送水也是好的。

    满座皆惊，只见一个女子理了理淡绿碎花百褶裙，冲大家笑笑，瞬间好似盈盈碧树上鲜花绽放。一众弟子多是十几二十的少年郎，目光落在女子身上，再难移开。

    林竹影只知正确的行走方式有助身体健康，并不知在一众古代宅男心中掀起的涟漪。

    林竹影愣住，她仔细梳理过记忆，父亲大人就自己一个女儿，续弦亦无所出，平日里固然很严肃，自己也是府上的小太阳，余人是围绕她的日月星辰。今天竟厌弃她至于斯。

    林竹影有不祥的预感，林珝很不乐意见到自己。

    今日正值沐休日，本朝十旬一沐休，朝廷大小官吏难得清闲，或与家人团聚其乐融融，或踏青郊外一洗公务带来的积郁。对林珝林大人来说，固定活动则是在京西听水云阁。

    多么孝顺的女儿，打着灯笼都难找，弟子们齐刷刷羡慕的眼光投射到父子身上。

    京城本缺水，唯京西郊外依山傍水，除皇家行宫占了风水最佳处，富裕官宦子弟也择形胜处建别墅。林珝乃一代大儒，听水云阁是他一位富裕弟子家的别墅，借给他做讲学书院。夏日炎炎，沐休日在此地讲学沐清风，明经义，旁听弟子往往多达上百。

    两个弟子凑在门缝上往外看，是仿佛有人影闪动，可也没有他们想像中的大批人马杀到。

    林竹影声音平和温柔:“所以看起来是我在闹，其实悬在钢丝上的人是我，只要我退一步，下场万劫不复。我只有咄咄逼人，想尽办法要他们知道我不好惹，才能不被别人欺负死。不管我乐意还是不乐意，只能往前走，不可以回头看。”

    几个年轻好动的弟子定力毕竟差些，依然来回张望，盼望戏剧性场面出现，万一圣旨一道突至，诏书直抵听水云阁，那可是百年一遇的荣光场面，不容错过。

    靠门的两个弟子以为听错了，青空白日，大热的天儿关什么门？

    林竹影慢吞吞作势起身，一时脑子里乱糟糟的，不就是来打个秋风，求点帮助嘛，林府祖上颇有积蓄，钱财上并不如何为难，干嘛摆出绝情绝义的架势。

    林珝的表情从远处看还算正常，林竹影却注意到他袍袖下藏着的手有动作。她残存的记忆里有印象，父亲大人不悦的时候喜欢掐自个，手缩在袍袖里面看不到，不会丢颜面。

    林竹影叹气，羡慕起苏珂每天重复思考一局棋的快乐。换成前世，她也可以，就算加班忙到死，也不用和各种心机叵测的家伙斗智斗勇，深夜回家抱着枕头追剧集，眼泪哗啦哗啦流一场，浪费几包纸巾，便重新元气十足，没心没肺地生活。

    这个小英子能想明白，就算不明白，在宫里见多了也就明白了。真如林竹影所说，林竹影所受折磨势必不断加剧，琐事上处处受欺压，折磨到她死为止。想明白这一节，小英子不寒而栗。

    翻窗而入的是林竹影，堵门当然难不倒她闯入的决心。

    林竹影心里气苦，膝盖麻了没站稳已经够倒霉，还不让人扶自己，哪来那么大气性。

    可惜回不去了，挺起胸膛，努力往前走吧。

    小英子想想还真是，林竹影说道:“我来的前几天你也看到了，每天也有饭吃，但我吃不惯，我会大闹，你说我该闹，还是不该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