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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信他。

    赵珩听到脚步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玉卿?”

    东边欲晓,晨光熹微。

    赵珩道:“程玉昨夜说要陪朕一起。”

    这算什么下作的计策?程玉不屑一顾。

    这样古雅的衣裳,便是三百年前,也只有姬氏一族穿,以向各诸侯国表示,自己完完整整地继承了周朝的规制,为姬氏一族才是正统。

    皇帝虚弱地喘了口气,在众人关怀的目光中拿手贴了贴隐隐发烫的脸,赧然一笑,道:“程玉人呢?”

    为首者无声地挪动到赵珩正对面,“陛下?”

    余光一直注视着皇帝一举一动的护卫用力眨了下眼,险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出去时不过寅时,眼下已是午时一刻,期间换了三支护卫,潜元宫的护卫,便是每两个时辰轮换一次。

    护卫握紧刀柄的缓缓放松,为首者上前两步,声音刻意放轻了不少,恭恭敬敬道:“现下还不到卯时,陛下怎么出来了?”

    赵珩阖目,思绪缓缓放空。

    “回陛下,午时一刻了。”

    “护……”赵珩顿住,他疑惑地动了动自己的脖子,清晰地感受到,程玉冷冰冰的双手正托着他的后颈,“玉卿,”他声音里还带着朦胧的睡意,“玉卿,你搂着朕脑袋干嘛?”

    四下寂寥,守在殿外的护卫眼皮将阖未阖,他迟缓地扫了一圈,见并无异常,正要慢慢闭上眼。

    风雨飘摇,大敌在前,你是昭朝的皇帝,你,程玉淡色唇瓣开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难道真的没有心?”

    没死。程玉如遭雷击般地震悚回神。

    玉竹席虽已扑在地上,赵珩却没立刻坐下,反倒在庭院内散步。

    侍人见他步伐沉重,忙小跑两步上前,虚扶住赵珩的手臂,“陛下累了半日,可要用午膳?”

    他快步走向赵珩,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帝王。

    众护卫一眼不眨地盯着他,无他,只因这位皇帝陛下实是仅存了具纤长的骨头架子,皮肉纸糊得一般单薄,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

    赵珩眯了眯眼,满足地向后一仰。

    正午的阳光刺目,不过赵珩眼上的绸带足够遮光,僵硬阴冷的身体在日光下暴晒,寒意也随之弭消,他只觉得舒适。

    皇帝姿势看起来很舒服,胸口起伏得均匀,神情恬静而悠闲。

    程玉仔仔细细地看了赵珩片刻,最终确认,赵珩居然真的睡着了。

    从正殿走到院中回廊再走回来,就走得天光大亮,连戍守潜元宫的护卫都换了两次。

    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撞到了他的双膝。

    赵珩还活着。

    他五感敏锐,一下就闻到了侍卫所持刀刃上,那股不知被多少血冲刷过,阴沉寒冽,挥之不去的腥味。

    程玉坐在皇帝旁边,他不去看赵珩的脸,可赵珩这么大个的人实在无法忽视,目光飘忽不定又未免太蠢,更太无必要。

    赵珩嗯了一声,又艰难地挪到席子前,一撩衣袍,姿态端正地跪坐下。

    赵珩脚步一顿,配合地抬起双手,笑眯眯道:“是朕。”

    指下的肌肤立刻浮现出了一圈红痕。

    程玉身上一麻,险些直接把赵珩的脖子拧断。

    一点,一点。

    翌日。

    赵珩一面想一面拈起宫人刚刚送来的含桃菱花糕,往嘴里放了一块。

    赵珩也是无计可施了,居然用这么蠢的法子。

    梦中的赵珩只觉一阵刺痛传来,猛地睁开双眼。

    像具,刚刚死去,生气还没完全散干净的尸体。

    他扬唇,似笑非

    融融的暖意笼罩全身,赵珩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听到有人唤他,慢慢转过头,道:“便放在这吧。”

    阳光太好,连带着身边阴森森的仆从都显得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他坐得更直,去看赵珩。

    他偏要看。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他怎么可能轻信。

    衣料曲线从肋下一路收紧,到腰下又扩开,于是陷出一块弧度,程玉抬手,虚空地比了比,似乎正好能放下。

    程玉眼见着赵珩的脑袋将要砸在竹席上。

    赵珩正站在庭院中心,他身体极差,比从前怕冷得多,双手都拢在袖子里,站姿很悠然地面向太阳。

    程玉目不错珠地盯着赵珩看,心口震得太剧烈,几乎到了发疼的地步,他想垂眼,又自虐般地难以移开视线。

    程玉来时,便是看到了这幅景象。

    午时一刻。赵珩心中默念。

    赵珩消瘦,以繁重的玉带束腰,不似装饰,反而像是一件过分华美的枷锁。

    赵珩仿佛没听不出护卫的言下之意,自然地说:“朕出来看日出。”

    一条与衣袍同色的绸带覆于眼上,只余下半张白皙若玉的脸。

    程玉定定地坐着,连呼吸都没有。

    不等他僵硬地低头,这玩意变本加厉,伸手一搂,借力枕到他膝头。

    赵珩无奈地轻叹。

    原本昏昏欲睡的护卫倏地睁眼,厉声喝道:“谁?!”

    席子很快被送来,有侍人来询问赵珩:“陛下,您是要?”

    赵珩转脸,想找准与他说话之人的方向。

    他本在正坐,被玉带束住的腰肢笔挺秀直,不过转睫之间,就四仰八叉地瘫在竹席上。

    “嘎吱——”

    面对这么个病恹恹的皇帝,护卫生怕自己语气稍微重些,就把皇帝一把病骨吹散了。

    为首者顿了顿,纵然知道皇帝双目失明,却莫名地有点不敢看他,略躬身道:“臣领旨。”

    正说话间,朝日破云而出,几缕浅红天光洒落在皇帝脸上,登时为这张脸增添了好些血色。

    他伸手,在赵珩手背上写道:陛下,要椅子吗?

    下一刻,倏然顿住。

    赵珩一动,程玉骤地移开手。

    他随意地往赵珩身上一瞥,满意地看着赵珩穿了他亲自下令命人赶制的袍服。

    点心入口即化,甜腻奶香盈口,又被内里含桃酱的酸甜中和,滋味甜而不腻,恰到好处。

    与此同时,腰间刀刃瞬时出鞘!

    片刻后,才轻缓地跪坐到赵珩刚刚拍的地方。

    程玉目光落在赵珩泛红的唇上,旋即快速移开。

    赵珩翻了个身,背对着程玉,懒洋洋道:“不必,朕要沾沾地气。”

    下一秒,一把接住了要倒下的赵珩,重新按到自己膝上。

    黑发泼墨般地散在席上,还有小半与赵珩翩然雅致的袍服交叠,帝王微微仰面,露出截洁白得有如冰魄的脖颈,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若非胸膛还有起伏,很容易让人觉得他死了。

    赵珩一定别有用心,这是想麻痹他的手段!

    他按了按太阳穴,很是不解,连看守死牢的犯人都用不上这般森严的守卫,皇帝难道是何等穷凶极恶之辈吗?

    程玉少年时最厌烦这种袍服,眼下他最讨厌的衣服穿在他最憎恶的人身上,两两相抵,竟莫名顺眼了些。

    既然程玉允准,为首护卫不敢阻拦,道:“程大人还有要务,一时无法回潜元宫,请陛下恕罪。”

    赵珩是他的所有物,是他耗尽心血,举精兵数十万得到的奖赏,他为何不能看?

    程玉低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背上青筋隆得都要炸开了。

    他不动声色地抬手,忽然很想伸手去摸摸赵珩洁白的脸。

    不对,不对。

    他其实更想说,无论是什么时辰,您都不该出来。

    他扶着门,慢吞吞地迈过门槛,艰难的动作看得一干护卫胆战心惊,生怕他站不稳摔到,想伸手揽一下还不敢,只得站在他不远处,紧张地候着,随时准备扶他。

    每支护卫行步时整齐划一,不闻人声,所佩刀刃皆见过血,赵珩皱了下鼻子,心说这些护卫,都是在沙场上厮杀搏命过的。

    步履极慢,枉费他生着双长腿,挪动得速度比八十岁老妪也不如。

    白玉人像似的帝王垂眸,面上流露出了几分落寞,半晌才道:“既然如此,劳卿为朕寻一席子来。”

    赵珩偏头,干脆实实地枕在程玉膝上。

    为首的护卫收刀入鞘,拿手臂一挡,他斟酌着言词,想将皇帝劝回去。

    他缓慢地抬手,正要把睡得神志不清的赵珩推下去,可赵珩枕得不稳,不需他动手,自己就在慢慢往下滑。

    目光下移,撞入赵珩微微起伏的胸口。

    护卫看向赵珩,帝王高挑,着一身广修博带,在今世已极少见的淡色袍服,衣饰端庄,就令他看起来更为削刻,如不胜衣。

    殿门被推开。

    苍白、消瘦。

    赵珩轻飘飘地将手移开了,笑着摇头,“不必。”他从袖中拿了挑帕子,将额角虚汗拭净,“现在什么时辰了?”

    程玉嗤笑了声,伸出一根手指,宛如刀刃似的,将要划过赵珩微微滚动的喉结。

    程玉用了几十年的剑,出手本该极稳,然而或许因为他手中甚少有活物,一不小心用力过猛。

    皇帝有意欺负程玉写字没他说话快,道:“你太用力了,弄得朕很疼。”

    听到赵珩唤他,程玉手猛地一缩。

    护卫被他理所应当的语气噎了下,竟产生了须臾的恍惚,是啊,此刻旭日未升,正是看日出的好时候,皇帝出来——皇帝根本不能出来!

    来人道:“是。”

    他喜欢赵珩这幅样子,干净、安静、又听话,只要赵珩做个将死未死的活死人,就能永远这样呆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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