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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还有赶着上门做妾的？”
“姑妈”二字像一记闷棍儿，兜头朝奚桓敲来。他晕头转向地，倏而觉得那颗甜甜软软的水蜜桃悬在了枝梢，猛然拔地高挑，离他八丈远。
局促的安静里，范宝珠窥一眼榻角搁着的那双虎头鞋，不知是发了善心，还是要在客人面前立立威严，提起另一双黑靴冲奚桓扬一扬，“亏你姑妈给你做了这一双鞋，你见了人，这般没礼，要是我，将鞋丢到池子里去，才不给你！”
原来是奶母子余妈妈，在屏风前头笑得直拍膝，“我的宝少爷，您是到哪里学的这一腔话儿？兀突突的，您同姨娘婶婶说这个做什么？”
奚缎云一头把衣裳折在靠墙的柜橱内，一头笑，“你不知道，这范宝珠从前在闺中时就爱慕你大哥哥，扬言非他不嫁。这范家呢，又想攀你大哥哥的势，就借机将此事宣扬出去，闹得满城风雨，说他家女儿如何如何茶饭不思，如何如何相思成疾。”
冯照妆伏在炕几上，肩头笑得直发颤，歪过脸睇住他小小的身板，“桓儿，你是要去考状元呀还是要出远门呀？到我们跟前这一通孝顺，说的什么话儿？”
旋即，满室里笑得前仰后合，连一向疏远的范宝珠也遮着扇面笑不住，“桓儿，哪个丫头教你的，把她提出来，我非打她！”
说到“恭请”二字时，把下头的话囫囵滚出喉间，好像不耐烦，自个儿蹒着小腿，踅到对过椅上坐着，脸上挂着不乐意。
“砰”一声，屋里噤了声，范宝珠瞧他生了气，有些讪，忙把笑敛了，端起柳腰，口里噞喁嘀咕，“怎么在客人面前发脾气？瞧把你姑妈吓得一跳。”
奚桓抬起寒噤噤的一张脸睨她一眼，小小的个头，却拔出千丈高的气焰。
说着，她将额头抬起，上头无端端挤出几条细纹，也挤出个凄凄婉婉的笑颜，“我们丫头倒好，十岁的年纪，却比那些十七八的还懂事。只可惜，你爹去得早，没有造下个好娘家让你依靠。”
柳底花前，花绸梳着单螺髻，轻攒一朵西府海棠，穿的是檀色苎麻对襟衫，尚且贫瘠的胸口裹着一件月白的抹胸，下头扎着樱花粉细棉裙。
范宝珠避开眼，腮上白白的，空浮着一层胭脂，嗓音坠下去，倒有些怕他似的将声音一再放低，“表姑妈给你带了礼，你倒甩脸子给人看。”
一阵突兀的安静袭来，将每个人的脑子都搅得稀里糊涂。不知是谁先憋不住，陡地“噗嗤”笑出声。
范宝珠说不必等，先打发花绸母女二人吃了晚饭，安排住到了二门内离莲池最近的一处院落。
说到此节，奚缎云嘻出声，端着个白玉香炉过来，与花绸一齐牵了被角熏香，“那个魔王，小小年纪，竟能将长辈拿捏住。要不说女人呐，还是有个好娘家最要紧，你瞧你先大表嫂的出身，内阁首辅的女儿！如今就是她没了，凭他是谁，也不敢给她儿子苦头吃。”
“不妨碍，倒亮不亮的，屋里做还得点灯，费蜡烛，出来借借天光，还能吹吹风。”
花绸到底不知哪里得罪了他，暗忖大约是下晌进府时，园中多了那两句嘴惹得这魔王不高兴。眼下只将个雨润红姿的下巴低低垂着，再不敢多讲一句。
前夜听见主家老爷奚甯要来请安，奚缎云与花绸大早便起来等着。
后头一排槛窗大敞，奚桓旋身，瞧见柔软的阳光抛进来，将花绸的侧颜镶滚了一条柔软金边，照亮她腮上细细嫩嫩的绒毛。
盼来明日，拂晓清晰，天际散出濛濛薄光，太阳藏在将来未来之间，浅浅地迷照轻烟。
“你那么小还能记得？那回是你大表哥到扬州查办税务，膝下还没桓儿，就将你大表嫂带着一道去玩耍。就住在咱们家，你爹那时候还只是县丞，家里清贫，他们夫妻俩倒不嫌，在我们家住了近一月才走。”
一片嘻嘻莺声将奚桓的小脸嘲得通红，这话是他打他祠堂里听来的，他父亲奚甯，站在满门祖宗牌位前捻香嘀咕了这么一句。
他像被人戳破一个精心装点的谎言，猝然恼羞成怒，随手在榻上抄起一只冰纹白釉盅，狠狠砸在地上，“有什么可笑的？！”
花绸独在卧房里坐着，将自己缩在床角，帐中透着慵昏的烛光，罩在她荏弱的肩上，显得有些可怜，“我好像记着，原先的嫂嫂比眼前的这位范姨娘好看许多。”
厅内孩童意气，妇人莺语，太太少爷们都打了个照面，只是奚甯奚峦两位老爷还不曾见到。
“娘说什么呢？”花绸捡起扇，一个胳膊圈着双膝，展放细眉，“爹虽是个小小县官，却为官清正，我走到哪里，心里都为有这样的爹骄傲。”
“我瞧这侄子也不简单，”花绸旋了个腿，软软跪在翠绿的褥子上，穿着藕粉的纱氅，像绿池清波里冒出来的水芙蓉，“您瞧他，五岁就跟个霸王似的，谁都怕他。只怕大了不好管束，倒成了那起纨绔子弟，带累家里。”
这偌大的池子叫风雨湖，院题匾额名“莲花颠”，夕阳坠落，阑干掐月痕，因临水，又是初夏，蚊虫格外多。
正在院门对着的风雨湖畔坐着扎鞋样子呢，与她一般大的小丫头椿娘，拿来条水天碧的披帛挽在她肩上，“姑娘，做活计就在房里做嘛，跑出来做什么？太阳没出来，还是冷的。”
他原想学出来，装点出几分沉稳模样，万想不到反遭这一番嘲逗。
“他风流他的，我往后嫁过去，操持好家务，照顾好他的起居，总不会有错。既没错，谁还找茬欺负我不成？”
“错了。”榻上传来冯照妆嘻嘻的一把轻嗓，也有些怕他，要笑不敢笑，“这是你姑奶奶，那位大姐姐才是你姑妈。方才你二弟来见过，他也叫错，你也叫错。”
回想那霸往昨日的做派，椿娘撅着嘴，颇有些恼气，“那位大少爷，真是不懂礼数，还是大家的出身，对着长辈行礼，那么不端正。”
奚桓骤听，小脑袋瓜不由自主地拨过来盯着月琴，眼睁睁瞧着她接过黑靴，仿佛捡了天大的便宜，喜气挂在眉梢，活脱脱像是对他的挑衅。
月在中霄，香闺静掩，这就算在京城落了脚。窗外的月魄爬在花绸尚且豆蔻的脸上，恬静里总有几分迷惘的期盼。
一把小小的骨头踞蹐仓惶地立在榻下，鹘突间，他偷偷回首，见花绸躲在一条帕子后头，浑身颤颤巍巍地，也是在笑！
椿娘接过来，指端拂过繁脞的走线，“姑娘真是不得了，如今做绣活连花样子也不用描。这是绣来做什么的？”
“娘只怕，往后你嫁到单家，娘回了扬州，你在他们家受欺负。那单家虽在朝廷里没多大实权，可好歹是有个世袭罔替的侯爵在。那单煜晗，听你两个表嫂讲，生得仪表堂堂，眼下又任太常寺丞，从五品的官，这样的人，少不得风流。”
他失去了一个漂亮的玩伴，此时此节，他的失落只能这般注解。
花绸瞧她娘在正屋内整理行装，自个儿握着把蒲扇在帐里打蚊子，“娘，这范嫂嫂虽是庶女出身，可也是鸿胪寺少卿家的小姐，怎么会嫁给大表哥做妾？”
椿娘抽了裙带上挂的帕子，掸掸太湖石上的灰，挨着坐下，偏着脸瞧她苦笑涟涟的侧颜，“寄人篱下，人人都要顾及到，没道理别人都有，就他没有。昨日厅上你也瞧在眼里的，那是个霸王，快别惹他。”
奚缎云阖了箱笼，擎着银釭走回帐间，“那得看是什么样的门第。闹成这样，你先大嫂嫂是个心善的，不忍心见她老死闺中，就一味劝说你大哥哥抬她进门。你大哥哥也是个正直的，想着抬她进来，好吃好喝待着就是。”
比风更调皮的，是奚桓乔做出的大人模样。他反剪着胳膊，端正地走到榻下作揖，“儿子不孝，叫二婶与姨娘操劳这几年。”
金线云纹一闪一闪地，将奚桓的眼拔弄过去，那对黑漆漆的瞳孔一霎亮起来。
“那是他自己不喜欢，又不是姑娘没给他，何苦劳累？”
“我那时四岁，怎么不记得？”花绸抱着膝，拂理着裙，“她相貌好，待人亲切，相貌与大少爷有几分相似。”
花绸抬眉，透过密密的睫毛，窥见他气鼓鼓的腮，心里暗笑，面上不敢，只朝范宝珠吐着体贴的话，“范嫂嫂，这料子也不大好，穿上恐怕磨脚，扔了也不妨事的。”
更心烦的是，范宝珠折了鞋面，递给身边站着那年轻妇人，“这么好的针脚，扔了多可惜。月琴，我记得你儿子也这样一般大的脚，拿给他穿去，别辜负了他姑妈的心意。”
奚缎云将被子搁下，又取了个织金锦软枕来熏，“各家有各家的难处，譬如你大表哥，现任着这么大的官，如此风光，独子却五岁了还没启蒙，大字不认得一个。”
花绸接过来，坐在块太湖石上，轻提起坠在池子里的披帛，“绣几个补子，给大少爷做件袍子。昨日那双鞋他不是不喜欢？”
可见背后不能说人，刚斜眼，就见一锦衣华服的男人牵着奚桓的手绕岸而来。椿娘轻吐舌尖，暗里掣一下花绸的胳膊。
他不高兴了，挪两步过去，不端不正地朝花绸作揖，“侄儿奚桓，恭请姑母康安。”
她在他心里，成了颗粉嫩的半熟蜜桃，一口咬下去，满嘴里甜甜的汁水。于是他嘴馋地吞咽两口唾沫，走到奚缎云跟前作揖，“侄儿奚桓，恭请姑母康安。”
廊下双燕斗衔泥，叽叽喳喳地，吵得奚桓心烦。
他还是恼，将一条腿搭在梳背椅的扶手上，把脸朝向窗外，“那你就扔了好了，谁稀罕？这样的鞋，我没有那一堆，也有那一堆！”
说话间花绸捧着个绣绷给她瞧，上头绣的是一只瑞兔，窝在草堆里。
可朝花绸调目过来时，又想起她方才也跟着笑，把他“男子汉”的一颗自尊心笑得没了体面。
轻蝉声声，聒噪出闹喧喧的下晌。www.qiweishuwu.com太阳渐西，春燕在廊，风带着蜜香卷入厅堂，调皮地掀动女人们十光锦色的裙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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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妈”二字像一记闷棍儿，兜头朝奚桓敲来。他晕头转向地，倏而觉得那颗甜甜软软的水蜜桃悬在了枝梢，猛然拔地高挑，离他八丈远。
局促的安静里，范宝珠窥一眼榻角搁着的那双虎头鞋，不知是发了善心，还是要在客人面前立立威严，提起另一双黑靴冲奚桓扬一扬，“亏你姑妈给你做了这一双鞋，你见了人，这般没礼，要是我，将鞋丢到池子里去，才不给你！”
原来是奶母子余妈妈，在屏风前头笑得直拍膝，“我的宝少爷，您是到哪里学的这一腔话儿？兀突突的，您同姨娘婶婶说这个做什么？”
奚缎云一头把衣裳折在靠墙的柜橱内，一头笑，“你不知道，这范宝珠从前在闺中时就爱慕你大哥哥，扬言非他不嫁。这范家呢，又想攀你大哥哥的势，就借机将此事宣扬出去，闹得满城风雨，说他家女儿如何如何茶饭不思，如何如何相思成疾。”
冯照妆伏在炕几上，肩头笑得直发颤，歪过脸睇住他小小的身板，“桓儿，你是要去考状元呀还是要出远门呀？到我们跟前这一通孝顺，说的什么话儿？”
旋即，满室里笑得前仰后合，连一向疏远的范宝珠也遮着扇面笑不住，“桓儿，哪个丫头教你的，把她提出来，我非打她！”
说到“恭请”二字时，把下头的话囫囵滚出喉间，好像不耐烦，自个儿蹒着小腿，踅到对过椅上坐着，脸上挂着不乐意。
“砰”一声，屋里噤了声，范宝珠瞧他生了气，有些讪，忙把笑敛了，端起柳腰，口里噞喁嘀咕，“怎么在客人面前发脾气？瞧把你姑妈吓得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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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她将额头抬起，上头无端端挤出几条细纹，也挤出个凄凄婉婉的笑颜，“我们丫头倒好，十岁的年纪，却比那些十七八的还懂事。只可惜，你爹去得早，没有造下个好娘家让你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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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时四岁，怎么不记得？”花绸抱着膝，拂理着裙，“她相貌好，待人亲切，相貌与大少爷有几分相似。”
花绸抬眉，透过密密的睫毛，窥见他气鼓鼓的腮，心里暗笑，面上不敢，只朝范宝珠吐着体贴的话，“范嫂嫂，这料子也不大好，穿上恐怕磨脚，扔了也不妨事的。”
更心烦的是，范宝珠折了鞋面，递给身边站着那年轻妇人，“这么好的针脚，扔了多可惜。月琴，我记得你儿子也这样一般大的脚，拿给他穿去，别辜负了他姑妈的心意。”
奚缎云将被子搁下，又取了个织金锦软枕来熏，“各家有各家的难处，譬如你大表哥，现任着这么大的官，如此风光，独子却五岁了还没启蒙，大字不认得一个。”
花绸接过来，坐在块太湖石上，轻提起坠在池子里的披帛，“绣几个补子，给大少爷做件袍子。昨日那双鞋他不是不喜欢？”
可见背后不能说人，刚斜眼，就见一锦衣华服的男人牵着奚桓的手绕岸而来。椿娘轻吐舌尖，暗里掣一下花绸的胳膊。
他不高兴了，挪两步过去，不端不正地朝花绸作揖，“侄儿奚桓，恭请姑母康安。”
她在他心里，成了颗粉嫩的半熟蜜桃，一口咬下去，满嘴里甜甜的汁水。于是他嘴馋地吞咽两口唾沫，走到奚缎云跟前作揖，“侄儿奚桓，恭请姑母康安。”
廊下双燕斗衔泥，叽叽喳喳地，吵得奚桓心烦。
他还是恼，将一条腿搭在梳背椅的扶手上，把脸朝向窗外，“那你就扔了好了，谁稀罕？这样的鞋，我没有那一堆，也有那一堆！”
说话间花绸捧着个绣绷给她瞧，上头绣的是一只瑞兔，窝在草堆里。
可朝花绸调目过来时，又想起她方才也跟着笑，把他“男子汉”的一颗自尊心笑得没了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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