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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凭着这两大奢靡俗物,岩绝被上的折子,堆满了御书房的一角。皇帝虽未明着处罚,却还是趁着休沐,带了几个大臣,来岩绝府中做客。

    项叶淡淡地回:“一切还好,比预想的差好一点,比幻想的美少几分。”

    他七年都没管过项叶,内心觉得很愧疚。他深知京城处处豺狼虎豹,想护住她,立威是必须的。他故作张扬地四处寻宝,除了讨她欢心,也是要让所有人知道,他对这个女儿的在意分毫不假。他有时甚至糊涂地希望她能蠢笨、不知世事,这样,别人的眼睛也能少落在她身上一点。

    项叶跪下,声音奶绵地说:“陛下,您方才问我苦在何处,实则苦在我年幼无知,见识浅薄,虽有为陛下驯养神兽之心,但在此过程中,却还是惹出了许多麻烦。远古便有传说,乘黄兽居白民国,其状如狐,背上有角,乘之者,可长寿至两千岁。传说虽不可尽信,但臣女的恭祝之心赤诚,今日为陛下献上乘黄兽一匹,愿陛下仙福同享,寿与天齐。”

    后来,仇虽报了,名利也皆收,可他却又觉得,什么都空无了。他像是没被笼子关住的飞鸟,只差一个展翅,又像是无脚的爬虫,一息瘫软地赖着土地。若说什么是困他的颈圈,拽他入地的长绳,就该是他的两个孩子。

    项叶早得了消息,穿戴整齐,自个儿在房里躲着玩。

    项叶来了,岩绝叫她坐下,给她递了杯水,项叶接过来,却没有喝。

    他坐在堂上等项叶的时候,不禁低落自嘲,项问的死明明已经为此证明,他却依然魂飘荒野,好似从未清醒。

    他吩咐太监好生把“乘黄兽”抬走,又摸摸项叶的头,叫她以后好好念书,之后,就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项叶的院子。

    她又问:“那他为什么不来看我?”

    岩绝把项叶喊来后院的亭子,打算和她聊聊。

    冬日天寒,项叶被塞着穿了许多衣服,小小的身子肿着,隔着厚松的棉花,整个压木狐上,晃得得力。

    项叶记得,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么问姥姥。同一年,她还是没见到父亲,却见到了哥哥。

    流月瞧见了,不禁出声嘲讽:“一个玩骑之物,也配如此铺张。”

    想得虽周全了,一步一步做起来,却并不容易。

    小时候,姥姥把她爱护的很好,和她一起玩的人也淳朴善良,几乎从未有人主动提起她的爹娘。她后来自己读书,看到书里别家孩子都被爹娘管着,有爹娘爱护,她便跑去问姥姥:“姥姥,我娘死了,可我爹呢,他不管我,是因为不想要我吗?”

    他求的其实并不多,但至少,要看他们长大,看着他们过上一个自己选择的人生。岩绝从不担心,他们稀奇古怪,只怕他们品性不好,一生不快。他用尽力气地点燃自己,以熄灭兜底,再挺着,只为等两场绽放。

    项叶转回身,左手捏着三片木叶子,右手一把撕开铺在木骑上的狐皮,趁着鱼鳔胶的黏性,分间隔地规整把木叶子粘在狐背上,做成“角”状。

    还未到饭点,皇帝品完了岩绝的藏画,便叫岩顶带路,要来看看他的宝贝妹妹。

    皇帝到了她的院子,两大步迈进来,教养嬷嬷还没来得及抱她下来行礼,就被皇帝喝止住。

    与这木狐一同送的,是一盆“噔咚花”。这“噔咚花”的片,皆是金玉,金玉上又镶满异宝,一碰,花片撞到一起,只听得见“噔咚”声。

    在项问死后的几年里,岩绝因为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也无心管别的东西。他一心只想在朝堂上站稳脚跟,为她报仇。

    花一落地,项叶飞快地伸手过去,一下一下地大力拽叶子,她手上被木头楞出几道红痕,随着她大力地扯拽,整盆花都难耐地摇晃起来,似被风雨侵袭。等她拽下三片来,“噔咚花”已被“风雨”摧残得凌乱,金玉片掉了好多,玉摔下来,在地上碎开,整个儿都失了媚态,像被抛弃在雨泥地里的散发妇女。

    岩绝记得,当时她说:“我从小到大,最喜欢树,她是我千辛万苦才保住的孩子,比世间万事都要珍贵。叫她项叶好了。岩绝,我希望,她这一生,能永保长青的鲜活,力护一脉的简单。”

    晚膳过后,皇帝便回宫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

    项叶的表情严肃了些,和他说:“情分靠时间积淀,威严靠言行树立。若依赖金银堆砌,便总有随金银而去的一天。纵一生辛苦维持住了金银,到最后也不过落得一身庸俗而已。我知你所累,但切忌不要再继续了。木骑用新鲜的皮毛续着,我都不忍细想。花草本自然最美,木雕也是工艺,又何须奇珍异宝拖其落泥。我喜爱新奇,但只爱价品相合的东西,往后真要送,送些落难的古琴谱,便是最好的。”

    其中最夸张的一次,当数岩绝给项叶造的那匹木狐,木狐用料精贵、面滑泽亮不说,因是冬日,岩绝怕冷到项叶,专门找人寻了九尾狐的毛皮,扒了贴在上头,铺了个通体柔软。

    后来,她刚被接回京城,父亲为了和她亲近,尽全力地给她宠爱,没打量好尺度,做了好几件荒唐事。

    阿舒、芜芮,嬷嬷三人一起,小心翼翼地把花从屋里抬出来,轻轻地放在项叶和皇帝中间,经项叶指示,三人又顶着汗,把花抬得离项叶近了许多。

    岩绝还没接话,项叶又说:“这不是说你做的不好,只是世事的寻常规律。”

    叶是木雕出来的,用鱼鳔胶粘在枝上,整个儿胜在一呆艳。

    项问不爱计较,名字随谁姓也并不在乎。但她怀项叶时实在太苦,所以岩绝一早就决定好了,第二个孩子跟着她姓。

    皇帝走到她面前,弯下腰,微笑着问她:“项叶,好玩吗?”

    岩绝说:“叶叶,在京城的日子,可还习惯?”

    她记得,姥姥和她说:“不是,叶叶这么讨人喜欢,你爹爹不舍得不要的。”

    项叶一下抱住了狐头,稳住木骑,仰起头甜甜一笑道:“禀皇上,其实有点儿辛苦。”

    项叶做完这一切,才招呼丫鬟们把地上扫干净。

    皇帝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问:“你在做什么?”

    他至今都记得,项问怀二胎时,他们正在奔波逃亡。一路上,吃也不好,睡也不好,可她很坚强,一天撑着吐几次,也要把吃的塞下去。

    岩绝宽慰地一笑,和她说:“你喜欢什么,和爹爹说,爹爹会尽力去找。”

    身后的大臣们面面相觑,岩绝也紧皱着眉头,却没有人敢搭话。

    可朝中文官的反应、皇帝的来访,包括项叶的回应,都让他又一次惊醒,船在海中,想要风平浪静,不过痴人说梦。

    项叶的名字,是她母亲取的。

    生命中的很多事情皆是如此,它往往先饰着凶神恶煞的皮站在门外,重力敲扣,初次碰见,你无知地骤然惊恐,被拆得线裹绳断。后来,它披上放低你戒心的那洁白的衣席卷而来,你凭着本能杂白的纯和薄黑的蠢,以第二次成长为码,换来一张鼻青脸肿。过些时日,你半伪的无情和残忍遍传四街,已能和它的骇人媲美,它又聪慧地隐进人堆之中,和零星几个恶徒一起,挽着无数个过去的你,再次把你踩倒在地。遍体的缺口终学会连合,不再消失,而是成为一种佐证。最后,你以无所谓哪种的形式,或是运转轴里固定擦火的那道,平静地嘶吼着,将它打倒。哪怕,它已经改头换面成了,某种你内心最隐秘渴望的样子。

    皇帝没有动,跟在他身后的太监上前一步,叫项叶平身。

    项叶用两只小手撑着,从木狐上跳下来,双腿一直跨坐着,都酸软了,落地那会儿,她身影明显不稳地晃了一下,皇帝视而不见,她忍着酸软,跪下说:“阿舒,把‘噔咚花’抬出来。”

    岩绝推脱不开,只好带着皇帝和几个大臣往女儿的院子走。

    姥姥说:“叶叶,你爹爹呢,是个比别人稍微好一点儿的普通人。但既然是普通人,就会有自己过不去的坎,办不好的事,我们要给他一些时间,让他做足准备,再来见叶叶。”

    岩顶在妹妹扯叶子的时候,就已站不住了,想冲过去,却被岩绝一把拦住,冲他摇头。

    皇帝听完,眼神暗了些,过了一会儿,他亲自扶她起身,说:“你母亲生了个好女儿,你姥姥把你养得也好。”

    皇帝直起身,影子压过来,把项叶罩得完全,他说:“苦在何处?”

    他年过四十,在官场拼斗半生,自项叶的母亲“项问”死后,若说他还有什么所求,就是希望,能看到项叶长大成人,选一条自己喜欢的路,过自己喜欢的一生。

    那会儿,岩绝还不清楚她到底喜欢什么,只知道她爱新奇的玩意儿,于是大张旗鼓地四处搜罗宝贝送她,连续数日,珍宝如流水络绎不绝地抬进她房里,又被几乎全数地抬出。因这张扬的作风,连续几日,岩家都被人上疏弹劾。

    从皇帝进府开始,她就一直骑在木狐上摇,任谁叫也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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