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霏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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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中那一团毛茸茸的不知是何物。借着窗外的光影，仿佛看它正在蠕动。

    他抬起头，看见冯霏霏眼眶通红。她声音嘶哑，用尽了全部力气才挤出几个字：“对不起......我把你的药也弄洒了。”

    这个人就该受到惩罚。

    强大的恐惧摄住心神，冯霏霏往后一挪，却忘了自己已经坐在椅子边缘，一下摔到了地上，手里的金属饭盆也打翻在地。

    四周响起“桀桀桀”的笑声，像是锋利的针，劈进脑子里。

    江洄手上一用力，就轻松地把冯霏霏从地上拉起来。他翻开手掌心，确定冯霏霏刚才没有被碎屑扎到手，又问：“还有没有其他地方受伤？你不用说话，点头摇头或者指一指都行。”

    安定康复中心四楼一整楼都是康复患者，这些患者也被叫做“特殊病人”。他们发起病来不稳定，有严重的伤人倾向，因此需要单独隔离。

    她看了一眼江洄，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她低下头补充：“那个人欺负一个女孩子。”

    她站在原地不敢动，手里拿着一张折叠过的白纸，上面写着“冯霏霏、江洄”，她拿的是两个人的药。

    江洄没有动。

    这种人的好心都是用来维持他个人良好的形象，根本不是真的对人抱有善意。他不是在利人，只是在利己。而一旦这种良好的形象没有得到他人的认可，他就会认为原本想要帮助的人没有达到他的预期价值。

    最后还是来了医生，帮先帮冯霏霏重新上药包扎，又帮江洄包扎。给了冯霏霏一个药包，里面装着感冒药片。

    冯霏霏抬起眼眸看了一眼江洄。

    站起来的人是江洄。www.cuirong.me

    人们的鞋印踩过，药片碎成了粉末，由白变黑，揉碎进了地面。有人觉得踩碎药片的声音好听，来回来去地踩，叭叭叭地，踩得开心了，伸过脏兮兮的头来拱她。

    护士无动于衷。让她来负责这些“特殊病人”，本来就很烦了，要不是上面有指示，又答应给她加薪。

    “对了，刚才他们撞疼你了吗？”

    “叫什么？不知道大家休息了吗？”

    旁边立即有人起哄：“桀桀桀不得了，我在看偶像剧吗？这是公主和王子的邂逅吗？”

    因此，第二天早上，她冻感冒了。整个人脸颊红红地，已经发烧了，嗓子不停咳嗽，每咳嗽一回就能咳出血来。

    她想起来爸爸妈妈离开的时候，张姨捂着她的眼睛，不让她看。但她从张姨的手指缝里偷看了一眼，他们的面容很安详。

    他的声音轻柔得像是一片羽毛。

    江洄出了一会儿神，问：“别人先动手打你的？”

    冯霏霏不敢作声，捂着嘴咽下血沫。

    护士皱眉，就见江洄朝着墙角撞去。

    又想起来张姨离开的时候，给她做了一桌子好吃的菜，菜下面压着一张纸条。甚至不需要亲口告别，纸条上的字迹轻快。

    是坏了他“好事”的人。

    “我下手有点重，直接把那个人打得头出血，他的同伴替他报仇，后来督管老师来了，把我们都带走了。那个人据说现在还在医院抢救，不知道会不会......”她捏了一下笔。

    冯霏霏愣住了，她没想到江洄竟然不躲开。但很快，她心中升起一股恐惧感，这个人是想来帮助他，可自己拒绝了他的好意不说，还让他当着别人的面丢脸。

    “当然啦，我也不是特别有本事，人缘也不好。不过我可以尽力帮你想办法。有什么事还是别憋在心里，说出来会好很多。”

    笑声戛然而止。江洄擦了擦眼睛周围的汤水，缓缓睁开了双眼。

    她的字清秀却有力，一看就是下功夫练习过的。笔尖在该用力的时候绝不绵软，又在该收力的时候绝不拖拉，一收一放，透着教养良好的人的谦虚温和、克制守礼。

    她嗓子里勉强挤出来几个字：“对......不起......”

    人们吃完饭已经陆陆续续离开食堂，有人刚才来这边闹过，便不再感兴趣。江洄挡在冯霏霏身前。

    江洄问：“如果算你故意伤人的话，那个女孩可以出来为你作证。”

    她摸了摸脖子上的纱布，每一步都很小心，伸出脚尖来试探，一小步一小步，总算是走到了床边，却在刚刚摸到床褥时尖叫了一声。

    “这里是个康复中心，但里面的人都有些自己的脾气。你刚来，他们可能跟你不太熟悉。你在意些。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就来找我，我在401房间。”

    碎金属四处飞溅，溅到了周围人的衣服上，人们骂骂咧咧地躲开。

    江洄赶忙扶她，她却以为江洄是来打自己的，连忙伸手去挡。www.zhuomo.me可周围都是金属碎屑，眼见她就要摸到碎裂后锋利的边缘，一把抓住她的手。

    冯霏霏摇头，却没再写。

    这时候响起一阵铃声，是该吃中午饭的时间了。冯霏霏捏着手里的药，江洄说：“正好可以一起把药吃了。”

    笑声更大，像是来自四面八方，所有人都在嘲笑她的狼狈。

    但江洄蹲在地上找了会儿，找到几个看上去完好的胶囊，放到她手里捏着的白纸上，动作轻柔，声音也轻缓：“还有几粒，正好都是感冒药。你先偷偷收起来，我再去找他们要，如果实在要不到，咱们就把糖衣掰开，也能吃。运气还是不错的。”

    人离开都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冯霏霏咬着下唇，想要把眼泪忍回去，可这一次却没忍住。她把脸扭了过去。

    “不、不是、的。”有人说话结巴：“我听说、怀、怀了宝宝、宝的才、会、会吐。”

    明明是想要飞起来，可忽然发觉自己坐了下来。身体接触到实物的时候，让她找到了一些实在的触感，把她从那些幻想出来的感觉里拉回。

    四楼的楼梯拐角处和电梯门上都安装了铁栅栏。病房都是四人间，但病房里人数不定，有时候忽然消失了一个人，也是正常的事。病床之间有帘子隔开。

    众人眼中流露出不屑，但没人敢上前。做广播体操的人稍微往旁边挪了挪，却没停下来，眼睛盯着江洄和冯霏霏两个人。

    说完这，她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次，嗓子里咳出了一团血。

    江洄找纸给她擦：“不用不用，我根本没事，好在我觉得你喝不了太烫的东西，晾了一下，根本没烫到我。你说话不方便，别说了。你能喝点汤吗？我给你盛一点。你一直都没吃东西。”

    其他人仿佛出笼的野鸭，一股脑地奔向食物，看见前面挡着个“障碍物”，想也不想就撞上去。

    冯霏霏果真没动。

    江洄找到护士：“她需要药，或者你们带她去看医生。不然她会出事的。”

    做了一会儿思想斗争，冯霏霏还是决定睡在地上。

    推开病房的门，里面一片漆黑，此起彼伏的鼾声响起。

    江洄眯着眼睛笑了笑：“好啦，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原谅你啦。”

    那人嗓门大，震得人脑子嗡嗡响，汤水的腥味，食物的油腻，冯霏霏好几天没吃东西，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冯霏霏看着墙角流出的鲜血，整个人惊呆。

    江洄语速飞快：“我不打你，你别乱动，小心扎到。”

    冯霏霏摇头，又写：“我打的别人。”

    突然有这么一刻，她生出了一个念头：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呢？

    冯霏霏感觉自己像是和这个世界脱离了，眼前的病号服像是流彩的灯光，她飘到了地表之外。

    发烧使得她脚步虚浮，整个人飘忽如在云端。

    江洄拉着冯霏霏往旁边挪，却不及其他人速度快。人们撞到了她的胳膊，她的手一抖，整包药全都洒在了地上。

    江洄笑了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眼睛开始适应了光线。她探头去看床底。床底倒是干净些，但那里太冷了。可她也不敢拽床上的被褥。

    冯霏霏不愿给别人添麻烦，拉了拉江洄的袖子，摆摆手，指着自己的脖子，又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走开！”冯霏霏的声音嘶哑微弱，听起来像是一块粗糙的抹布，才说了两个字，伤口又裂开了。

    江洄分开人群，走到冯霏霏面前，蹲下身，端起手中的汤碗。

    她不敢看江洄，她把两个人的药全都弄丢了。她没有脸面对江洄，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这时候忽然来一辆卡车，把她撞飞。

    冯霏霏拉了下江洄的袖子，拿出纸笔给他写：“我脖子上的伤是在孤儿院和人打架。”

    冯霏霏瞪大眼睛看着他。这个人的脸上还挂着一些发黄的菜叶，却没有责怪自己，难道自己之前想的不对，他是真的想帮助自己，自己原本错怪他了。

    与其说是汤，还不如说是一晚带油的水。当然，油也不是做汤的时候放的，而是饭碗边缘没刷干净的。

    在孤儿院的时候不是没遇到过这种情况。那时候甚至有人故意在地上放障碍物企图绊倒她，不能开灯，因为有人睡觉了，开灯就会挨打。摔倒了弄出动静来也会挨打。

    冯霏霏的床在最里面靠墙的位置，她不敢打开灯，摸索着走过去。

    冯霏霏拿过江洄手里的汤，狠狠往他头上一扣，“咚”地一声，稀沥沥的油水顺着他白净的面容流了下来。金属碗掉在地上，哗啦一下，摔碎了。

    “桀桀桀，公主怎么了？这是吐了？是不是觉得王子太恶心了？”

    “我们如果在这里出事了，你们付得起责吗？”

    冯霏霏住在404。

    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