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伍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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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范闲的怒容也在顷刻间隐去，手上起伏的青筋随着微握的拳头鼓动着，似笑非笑:“所以殿下从方才到现在说了这么多，其实也早就想好要怎么做了，用欺君之罪逼我投效，说再给我个机会，也只是幌子。”

    当今世道，让一个人死是很容易的事。

    李承泽却只是不以为然地说:“其实我也挺奇怪的，把人抓走了，也不留个要求。”

    “怕，当然怕。”范闲微微歪头，竟是突然轻快地笑了笑，但那张好看清朗的面容难得可以用冷峻形容:“当今世道，死一个人很容易，但这要是活着，却连晒晒太阳都不行，那又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还不如死了。”

    “怎么会？我们还可以再聊聊。”李承泽放在膝上的指尖有节律地敲了敲，他漆黑的眼睛可以说与身上明色的衣裳一点都扯不上关系:“这掀起的桌还可以再摆，只要小范大人别再掀了就行。”

    “怎么算？当然是找你算！”李承泽突然提高声音冷冷地这样说时，吓了我一跳。

    那些侍卫在主子的言语中暂时停下了拔刀的动作，这李家的皇子总是能够变脸变得这么快，比起他们，我明明应该早就习惯了，但奇怪的是，我这次没忍住后退了一步，有些陌生地看着他。

    方才所有的厉色像海潮褪去，他晃了晃身形，没个端庄相地抱袖，偏头，一种往日里笑里藏刀的随和反倒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你看，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愿意，所以有时候，问与不问一点都不重要，愿不愿意也不重要。”

    李承泽这人，平日里就像一只爱晒太阳的、懒洋洋的猫，做什么事都一股慢悠悠闲散的劲，这会却犹如耐心耗尽似的，骤然撕碎了方才所有维持的平静的表象，像一张被迫拉扯而紧绷的弓:“他们这样都是你造成的，我不在乎他们，我在乎的是你，只要你愿意化敌为友，这些人不都你说了算吗？！”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但两个男人对峙起来没想到也不遑多让，我似有所觉地站了起来，身旁的黑衣刀客却警告似地瞥了我一眼。

    但是，来了上京后，范闲才知道滕梓荆这样做的目的。

    “李承泽，收手吧。”但我这样对他说，真奇怪，我本来还觉得自己非常生气，但现在的声音却很平静。

    但是身着白袍的人却在这一瞬笑了。

    王启年立即脱力地坐在了地上，面露绝望，呢喃道:“能去哪儿呢？”

    范闲却被这话噗嗤一声逗笑了，他自方才到现在，第一次笑得弯了些眼睛:“到这个时候了，还得是你来原谅我？”

    对此，李承泽反倒轻飘飘地笑了:“这不重要。”

    “毕竟你欺不欺君现在对我来说也不重要了。”他说:“这鉴查院办事也是格外奇怪，这遇难的顾家千金都在眼皮底下了，还不将她送回去，我本也不确定是谁到处散布你假死的消息，如今试探一下，看来也只会是鉴查院的手笔，更只能是那位默许，这事只要你事后找个合理的理由，说不定最终又会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他一顿，转过身来，宽大柔软的衣角垂着，好像这才想起我的存在一样，偏头，脸上的神色意外的温和，但就是没有直接对上我的眼睛，而是晃开一个细微得没有重量的笑，道:“我们两个，单独聊聊？”

    “是，对你来说是不重要。”范闲微微仰头，有些冷傲又生硬地说:“本来有些事我还不太确定，但现在确定了。”

    李承泽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特别是没有什么地位的平民老百姓，悄无声息死在荒郊野岭的骇闻并不罕见。

    许是抓定了这一层逻辑，所以当对方在澹州请求他为其制造一个假死的局面时，范闲没有拒绝。

道:“殿下明明已经答应了……”

    作为当事人，少年人也只是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背叛没有丝毫的愤怒，脸上还略带一丝宽容的安抚，说:“理解。”

    “千真万确。”他低着声，一字一顿说。

    我知道的，我早应该知道的，这人往日里堆积在眉间的所有晦暗尽数褪去后，反倒是原生的冷漠与傲倨在这一刻一览无余，全然都是逼仄而冰冷的狠戾:“两条路，要不然和解，要不然杀你！”

    来澹州刺杀他的刺客被他反杀，哪怕是鉴查院的人，好像也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事，对吧。

    ……

    “放下？放手？”黝黑的瞳仁微缩，眼皮又被眉弓压得有些低，这一瞬，范闲像蜇伏凝视的、具有攻击性的兽类，讥诮地笑道:“若我和你一笔勾销，那这抱月楼买卖人口，逼良为娼，这些人受的委屈怎么算？”

    就此，尖锐的枝丫像从那两副相对伫立的身躯中争先恐后地捅破出来似的，刺得彼此血淋淋的，但那两张被冷色覆盖的脸却都苍白又奇异得有些相似。

    顿了顿，他又抬头，目光闪着泪花，看向范闲说:“大人，我以为人是让殿下……”

    虽然后面被鉴查院看中了一身本事，从牢中提了出来，但是他已经厌恶了风云诡诈的京都，便决定假死，带着妻儿离开那里，寻一处宁静的乡下悠闲度日。

    虽然一开始范闲觉得这是个奇怪的请求，但是他刚好要去京都了，依他的性子，他可得放点狠消息给京都那些想要杀他的人知道，他范闲也不是好惹的。

    “比如？”他说。

    对于不太在意的事，他的眉间总会萦绕一丝奇妙又苍白的笑意。

    为此，范闲来到京都的当夜，那死心眼的黑衣刺客就在他面前举刀下跪，愿意献上性命供他驱使，恳求他以鉴查院提司之职为他查清妻儿的去向。

    能让那个嘴毒的杀手放下做人的尊严这样求人，断然已经是走投无路了。

    范闲却是笑了，他完全相信若是自己不帮他的话，以滕梓荆的

    “……明白了。”范闲微微低头，压着声音笑了一阵:“但殿下让我妥协放手，还不如直接在这杀了我，反正对殿下来说，左右不过死个人。”

    他自己第一次大张旗鼓“杀”的人是滕梓荆。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偷偷回到家时，等来的却是被搬空的屋宅和失踪的妻儿。

    “小范大人这是真不怕死啊。”他低哑着声音说，吐息和咬字却万分的冷。

    范闲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哼，无端染着一种从身体里滤出来的寒意:“二殿下今天在这里，是杀定我了。”

    他轻描淡写地打断对方，说:“我说得很清楚，我手里有的都可以给你，但你妻女真不在我这，我想过派人去请她们，但去晚了，人去屋空。”

    在进入鉴查院前，滕梓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救一对平民夫妇得罪了礼部尚书郭攸之的公子郭保坤，却反被那对夫妇诬告，差点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言毕，他也终于站起身来，我们一众人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俩，感觉空气中凝滞的冷意好像这才终于一触即发，连那黑衣刀客都忍不住将手放在了刀柄上，少年人笑弯了的眼睛里因此迸发出刺骨的冷意。

    他那副泫然欲泣样子太过真切，叫一开始还愤怒他倒戈叛变的范思辙都有些不忍。

    范闲觉得自己说的没错。

    月白色的衣袖掠过圆桌的边缘，他的手背上浮现出青筋的色彩，李承泽微微偏头，青隽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压抑着声音说:“有些事，只要放下就好，抓得越紧，越容易抓伤人，也抓伤自己，还不如放手。”

    对此，他突然倾过来扯住我，用力的手指像落了积雪一样冷凉。

    范闲脸色很苍白，属于病态的那种白，但是他的神情很安静，那双眼睛沉浸在强烈的明暗对比之中，好像有什么正在瘆出来:“殿下觉得我会让你带走吗？”

    伴随着这话，那个黑衣刀客就冷着脸将刀架在了少年人的脖子上，我吓了一跳，但这一刻，奇怪的是，比起范闲，李承泽反倒突然像被什么利刃击中一样，连着面上最后一丝笑意都从那副身躯上剥离殆尽，只剩下窗台处漫进来的日光在他们两人明暗相对的衣褶上摇曳。

    “放手？”少年人似乎被这两个字牵扯到了敏感的神经，他说:“殿下说笑了，我刚才说了，要我放手，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李承泽同样注视着他，有挥之不去的阴影在他的眼底浮沉，但是他面上的笑却没有变，反倒缓慢地反问道:“你都到这地步了，还不放手？”

    范闲安静地听他说完后，这会格外缺乏血色的脸反倒显得寂静又平和:“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只想杀了我，你直接在这杀了我，我假死变真死，倒也顺其自然，合情合理，外边都认为我死了，没人会质疑和说些什么，就是这里所有人，你能都杀了吗？”

    李承泽有些无奈地笑了，但很快又略显戏谑地扯了一下嘴角，抬手示意身后的人拔刀动手，一时间，厢房里所有以黑衣刀客为首的侍卫都拔出了一截锃亮的刀身来，王启年立即躲到门后去，范思辙更是害怕地抓起桌上的算盘，惊惶地望着他们。

    可是，一同抓住我的还有范闲，我有些惊愣和茫然，左右看了看，一时不明白这两人干嘛要突然扯我。

    末了，他骤然扯着声音怒道:“我不和解！李承泽！咱俩不是一路人！我跟你注定为敌！”

    顿了顿，他又突然垂下眼睛，神情上有些沉默的寂静，但没一会，他又掀起眼皮，这次他站了起来，微微走上前去，其手上的五指却张开，微抵着桌边，像在寻求某种摇摇欲坠的支点一样，低着声音说:“你既说要问她愿不愿意，那我也问问你愿不愿意好了——其实到现在，我真的有点被自己感动到了，即便到如今这般田地，我依旧想给你个机会，如果你愿意化敌为友，我立刻放了滕家母子，抱月楼的麻烦事，也一笔勾销。”

    “人真不在殿下手上？”王启年呆住了。

    “是，不像你是吧。”范闲语气里不耐的讥讽放得又轻又慢，却丝毫听不出生气的痕迹:“抓人还有人命都是为了谈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