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过早的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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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自顾自张开五指，虚空里一捞，似要捉住这阵纠缠她秀发的过堂风。

    当时，山宫里人人惊慌失措：叛军的触手竟然已经渗透到了如此程度？！

    那之后……那之后她镇守东境，在风霜里熬了五个年头，好不容易退下来，又接到任务，出使三年。

    寒暄过后，宾主入席。

    明明是挑不出任何错处的完美未婚夫，明明早就放下了心底那个不可能的人，为什么她一论及履约成婚，还是生出莫名的抵触？

    他躲开她的视线，伸出双臂，紧紧搂住她。

    《老婆总想抢我江山怎么办》

    朝天胡乱抓了好一通，她眉宇间的愁色反而越来越浓。终于，她爬下来，发出叹息：“我听见了哭声。”

    因为至亲的死亡是真的，所以梦里的哭声是真的。

    罗黛随他们做出拢手闭目的姿势，心中默念：众神在上，保佑我此去隆朝诸事顺利。

    当她一人一马孤独地遇上皇室的出迎仪仗，每位宫人都不敢相信，马背上那个遍身汗浆的泥人就是帝国最尊贵的帝女。

    为了尽快赶回哈萨图城，罗黛沿途少饮少食少寝，连换十八匹驿站的良驹，脚不沾地，马不停蹄。

    接风洗尘宴在巴兹的总督府举行。

    “殿下？”

    罗黛揉揉额心，求助地转向翡丽——这些花里胡哨的裙子，想必是为歌姬舞娘定做的吧？因是琉主传下来的时尚品位，被行宫的诺盾侍女当作琉国传统服饰了。

    “真的！有人在我昨晚的梦里，哭了一整夜。”

    是了，若非他是这样的好性情、好风度，怎会一再纵容她？寻常人在他们这个年纪，休说男婚女嫁了，孩子都该满地跑了。

    好极了，它们的造型跟圆月弯刀没啥区别，带上正好防身。

    祖父遇害的时候，罗黛才十岁。

    这么硬邦邦的东西是人戴的嘛？快拿去箍桶！

    翡丽忍住笑，出言解围：“我们殿下个子高，这些女裙里没有她合身的尺寸，劳烦你们择一件深色男装来。”

    不过罗黛毕竟是个有身份的，等下在一众外邦臣子面前登台亮相，总不能扮得跟桑丘差不多朴素，有失国体的嘛！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她在那儿跟王公子弟一道学习骑士七艺，总能够在投枪、击剑、骑术、狩猎上鳌头独占，可惜游泳、弈棋、诗歌就反复输给同一个人：霞国王世子，玄泉。

    因此，她对霞国的生活并不陌生——琉国多寒，母妃常带她去绎都的王宫过冬，吃海鲜泡温泉，每次都要小住个一两月。

    其中地势最高的是今晚举办宴会的七宝楼，登楼远眺，可将整个天方城尽收眼底。

    “托殿下洪福，我们都好好的！”翡丽也笑着，服侍罗黛喝药，“这是提神醒脑的药汤，您先服下，一会儿打起精神出席晚宴。”

    玄泉生怕她承受不住打击，愈发用力地拥抱她：“我可怜的殿下，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他垂下眼睫，重复一遍方才的允诺，并小心地补上一句：只要殿下愿意。

    他出身高贵，却为人低调，永远是那么的温和从容，使人如沐春风，同时允文允武。

    只见席上所有人双手交叉置于胸口，阖起双眼安静地祈祷，感恩主的赐福：“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主；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

    侍女们以藏白蒿烧的灰混合羊油服侍她洗浴，涂抹香精、牛奶、蜂蜜，拿刷子拼命地搓。各司其职，如是三番，污垢才花开似的剥落，显出一个干净的青春少女来。

    “殿下……”

    “殿下……”

    这座府邸依山而建，占地百顷有余，面积仅次于琉主的行宫，被一面湖分成两个园子，属于典型的“前府后宅”建筑风格——前园办公，后园住家，公私一体。

    “不知道算不算噩梦，但我一早醒来，感觉心头无比的压抑。”

    届时再回到哈萨图，她就二十七岁了，变成老姑娘啦！

    那场内乱在史书上翻了篇，几乎无人再提起，她也刻意淡化着双亲亡故的相关记忆。

    心事重重的帝姬洗好了，裹上浴袍坐到梳妆台前，擦干头发，重新梳妆。

    他们之间的婚约，便是由父王做主，在她流亡霞国之初定下的，以此借兵三千，背袭岭东。

    霞国是位于西陆最北端的边陲小国，疆域仅限于澍海湾与红河中游的一小片地带，都城绎都，民随山谷而居，以游牧和渔猎生产为主。

    眼见罗黛听话地喝完了药、披上丝缎织锦大披肩，翡丽站到主人身后，细细梳理那一头长发。

    王世子笑着走近她，在铜钟旁边站定脚跟。

    侍女为难地挑挑拣拣，找出罗睺遗留的王子制式的礼服，以别针与饰带匆匆修改了腰身，恭请帝姬更衣。

    不同于琉国的分桌制，诺盾人喜欢聚在一张大圆桌上共餐，巴兹居于主人位，贵宾罗黛坐在他右手边，往下依次是翡丽和桑丘。

    她生着一对琉璃色的眼睛，明亮，灼热，似两轮小太阳，照得他心慌。

    “尽管绎都不是殿下的出生地，殿下还是可以视这里为家。”

    一别经年，往事如烟，他如今怎么样了？

    考虑到罗黛刚刚涉险，不宜太过操劳，本次宴会一切从简。巴兹简单地介绍了她意外来访的始末，为她引见应许地的各位要员，一时间，她满眼都是大胡子和大袍子。

    体内似乎塞满一触即发的悲伤，又似乎是榨尽后的空空如也。

    而他仍等着她，不纳侧妃，没有子嗣，一心一意地等着她。

    “对不起。”他颤声告诉她真相，指认她的噩梦是真实的。

    巴兹并不急着吩咐上菜，而是带领大家谢饭，即餐前祷告。

    父王开始接回外逃的家人，母妃先她一步返回哈萨图城。她在霞国扳着指头数算回家的日子，不曾想，等来的竟是父母皆亡的噩耗。

    “乱讲，好端端的哪儿有人哭。”

    罗黛蹙眉：要我穿这个？就凭我这身黑皮，岂非只见裙子不见人？

    罗黛没回头，望着镜子中宫廷女官焕然一新的身影笑道：“身子可还不适？桑丘呢？”

    这一句是实话，帝姬身量颇高，平肩长腿，精瘦结实，习惯随身携带武器。纵是在神都山宫，她也喜穿男款的长衫长靴出门。

    穆瓦塔亲自抓捕、诛杀了所有参与行刺之人后，出于安全方面的考量，决定安排妻女及许多其他的宗室离开琉国国境，去往臣属的霞国避难。

    冬天的尾巴尖上悬着的寒意夹在春风中，冷不丁鞭子似的抽在罗黛的脊骨上，一阵作痛。

    “殿                                                下，这对戎国出品的挂耳饰有没有合您的心意？”

    唔，不敢回想父母，就想想自个儿吧！

    地板中央横着一口巨大的铜钟，她盘腿坐在铜钟上面，茶色卷发散在风中，目光遥遥投向天际。

    她强撑着睡眼散开辫子，摘出里头的匕首，好让侍女给自己清洗打结的头发，不知怎的，眼前突然浮现离别之际的玄泉。

    她们操着不太熟练的琉语，热情推荐道：“殿下喜欢艳粉色不？它非常衬您蜜糖一般的肌肤哦！”

    “做噩梦了？”

    “昨夜有人替我哭了，究竟、究竟是何人在哭？”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她在他的怀中剧烈一抖，喃喃道：“奇怪，我哭不出来……奇怪。”

    抛开政治联姻的目的，父王这般择婿，亦是看重玄泉其人的才貌、品性——

    两人又是同龄，有着一起长大的情分，定不会教她婚后受委屈，堪为帝姬的良配。

    *

    到最后，只能心怀对他的歉意，一年拖过一年……

    少年初长成，眉目灵秀，举止娴雅，白衣青衫，不染纤尘，宛若江上之清风。

    那座钟楼位于王宫最偏僻的角落，年久失修，到处是积灰和蜘蛛网，故他一时顾念不及，在偌大的宫苑内外遍寻不着人。

    后来日渐强盛的琉帝国攻占整个红河流域，霞国正式依附琉国，岁致黄金二百斤、白银四百斤，租借通商口岸供宗主使用，语言、文字、民俗、宗教信仰均受到同化。

    “我要回琉国！”她咬着牙，杀气迸发地，“我要带着杀敌的剑回琉国！”

    犹记得那日的她仿佛提前感应到了什么，一大早便将自己关在钟楼楼顶，直到玄泉找上来。

    “殿下叫我好找。”

    他的声线那般低沉，直直低进了尘埃里，一时令她心慌意乱。

    不同的是，她今年四月中，就将满二十四岁了。

    谢饭毕，仆人

    ——好大的风，好大的哭声。

    “殿下，您若是担心露腰装会显肚子大，不妨搭配这款黄金腰封遮一遮。”

    晚宴上出场的帝姬依然梳着属于战士的蝎子辫，头戴金叶饰的王子头冠，身穿靛蓝色窄袖长衫，外罩一件滚金边的天青色长马甲，深浅过渡的蓝象征着崇岭高原的地形起伏。

    穆瓦塔则在弟弟罗睺的辅佐下，留在哈萨图主持大局。兄弟俩一武一文配合默契，虽不至于将叛军一网打尽，倒也无数次阻退他们的进攻，陆续收复失地，国内情势总算太平下来。

    恰好翡丽端着一碗热汤出现在房门口，嫌本地的侍女伺候不周，招呼道：“你们去取件披肩来，莫教殿下受凉了。”

    那群侍女聚过来，以银盘奉上紧身长裙、彩色鞋袜、金冠银簪，跪呈帝姬挑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