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割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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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文晴鹤家在这里。

    只怔神一会，秦玄枵忽然垂眸低低一笑，眼中的疑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尽数薄凉，“勾弘扬，将文卿送回家，别让他死半路了。”

    三九忙侍奉在左右，去柜子里取出了三张银钱契，递过来，说：“老爷，您上次吩咐我去把城郊的那几亩薄田换成银钱，都在这了，您记得去医馆开药。”

    秦铎也：“......”

    文晴鹤那时还是个读书人，正在准备乡试，双亲早就亡故，只给他留了一间京城的宅子、微薄的家产和几亩京郊的田。

    不喜吃鱼？

    幸亏有勾弘扬。

    他在床边解下一条系着帷幔的绸缎，随手将披散的头发低束起来。披着有些宽大的寝衣，走出内殿。

    三九跟在秦铎也身后，隐隐觉得，老爷这次回来，似乎有很大的不同。

    他啪地一下打掉秦玄枵的手，又将人脑袋推开，微嗔：“别动手动脚的。”

    接着心怀愤恨地将碗往桌上狠狠一放，手捂胸口，压下隐隐泛上来的恶心呕吐感。

    秦玄枵看不透那双漆黑如点墨的眼睛，也想不到他的举动究竟想要求什么。

    他虽然没有完全顾得了天下百姓的眼界和野心，不过要是放在一个寻常小县中，也能成为个体恤民情的好官。

    他磨了磨牙，这种将人的性命完全掌握在手中的感觉，令秦玄枵格外兴奋。

    存在在另一片广阔的天地。

    秦玄枵不动声色将碟子放回原处，坐下和人一起用午膳，余光却如同盯上了猎物的豺狼，总时有时无地扫过身边人。

    一见到这少年的瞬间，零星的回忆片段就在秦铎也脑中闪过。

    偏偏这样的人，最会考试，记忆力还不错，“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倒也有几分能力。

    三九没伸手接汤，只是一下子跪在地上，说自己能干活吃得少，只求一个能栖身度过寒冬的棚子就够。

    秦铎也翻了翻刚刚冒出来的记忆，文晴鹤为了治病变卖家财去买药。

    一抹红黑的影子闪现而出，跪在秦玄枵面前。

    举手投足之间，像是贵族或那些门阀士族。

    彼时还是个小孩子的三九抱着从雪堆里刨出来布衾，缩在他家对面一户人家的门口石狮子角落躲避寒风。

    秦玄枵忽然觉得这一桌午膳索然无味，反而牙痒，想吃点别的。

    但文晴鹤此人啊，这辈子也就顶天这个职位了，再向上，就牵扯到士大家族的势力穿插。

    秦铎也吃相矜贵极了，玉箸夹在修长的指间，夹起菜肴，优雅地放入口中，每一道菜只是夹取少许，吃得克己复礼，缓慢但利落，根本看不出喜好来，也看不出饿不饿。

    秦铎也翻了个白眼，没理他，终于等到口腔中的苦涩逐渐缓和之后，才开口，提出要求：“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说着，秦玄枵不断凑近，秦铎也向后仰了仰头，却见秦玄枵的脑袋越凑越近，直到温凉的吐息喷洒在他的颈侧，嘴唇柔软的触感贴上脖颈上的皮肤。

    家中没有进项，仅靠双亲的积蓄节衣缩食，日子只能算是清贫。

    他虽姓文，却是文家早就分出去的旁支，到今天人丁凋敝，家中只剩文晴鹤一人。

    秦玄枵抬头，正好看到了秦铎也施施然走出，玄色的寝衣衬得人肌肤愈发白皙，对比极强，寝衣低领，肩颈处的咬痕红.肿，显得格外诱人。

    资料里的文晴鹤是唯唯诺诺不配得，而现在他面前的这个文晴鹤，简直就是老子他妈的就是天下之主的那种气势。

    秦玄枵的手一顿，忽然那双狭长的凤眸闪过一丝危险的光，盯住了秦铎也，这人正慢条斯理地用茶水润洗碗碟。

    “赤玄。”

    “回家？”秦玄枵的手掌攀上秦铎也的后颈，拇指摩挲着颈侧，感受血管微微的搏动。

    秦铎也这么想着，远远看见了一扇门。



    整个人充满了矛盾的割裂感，就好像脱去了文晴鹤的那层皮，换成了另一个灵魂一样。

    “派人跟着文晴鹤，监视，将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带回来呈给朕。”

    “没说不住宫里，我回家收拾行李，过两天大包小卷地来，届时还请陛下不要嫌弃，敞开了宫门收留微臣。”

    “你要是不主动喝，朕可以喂你。”

    吱呀。门开了，一个半大的少年从门里面露了个头，一见到秦铎也，面上流露出惊喜的神色。

    在寒门年轻一辈里面，倒也有两分名声和号召力。

    “你怕苦？”秦玄枵忽然贴近，盯着秦铎也的面色，笃定地说。

    这是属于文晴鹤的记忆。

    “陛下，”秦铎也觉得他现在身体倍儿棒，指着那碗索命一样的汤药，面露拒绝，“我不想第二年的俸禄也没了。”

    秦铎也其实对此很满意，毕竟皇帝身边贴身照顾的人，嘴不严又怎么行呢？

    他伸手将一碟濡鱼放在了秦玄枵位置跟前，说：“今日御膳房新作的鱼膳，尝尝？”

    这会怎么不吃鱼了？

    赤玄：“遵命。”

    家中这两年攒的积蓄已经掏空了，但药不能停，又得不断当掉家中贵重物件，这几亩田，是最后能卖的东西了，再下一步，就只剩这座宅子。

    因为喜欢鱼膳，所以也总研究，做鱼的手艺也是一绝，还偶尔将钓到的鱼分给邻居家孩子。

    文晴鹤此人啊，就跟所有安安静静的百姓一样，顾着自己的小家，忙忙碌碌，洁身自保，也有善心，也知晓是非黑白。

    秦玄枵怔怔站在殿内，看着秦铎也离开的背影，正午热烈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像是给人镀了一层耀眼的金。

    秦玄枵的脑中闪过昨日赤玄呈上来的调查密函，说文晴鹤在没得病的时候，经常约着街坊，去河边钓鱼。

    他当时走在胡同的石板路上，背后背着的箱笼中装着沉甸甸的书，脚下的雪嘎吱作响，风刮得狠冽，像刀子一样化划得人脸生疼。

    再后来文晴鹤考中了举，又进了殿试授了官，三九也一直勤勤恳恳将宅子打理地井井有条。

    他能力的上限冲不破这个阶层。

    御膳房将午膳呈上来的时候，秦铎也刚刚睡醒。

    二十几岁殿试被选上了庶吉士，在文渊阁学了三年，授了个七品的官，然后摸爬滚打混过五六年年。

    秦铎也淡淡地看了一眼那碟濡鱼，“不用，我不吃鱼。”

    秦铎也瞬间警觉，这狗又想咬人？！

    文晴鹤心软，叫那孩子进家，给他盛了碗热乎的米汤。

    秦铎也被三九的声音唤回了思绪，摇摇头，说：“没事，进屋吧。”

    他脑中关于文晴鹤的记忆并不多，且恰好没有家在哪这一项，多亏了秦玄枵那孩子让总管太监送他一趟。

    文晴鹤答应了。后来三九就成了文晴鹤的书童，少年伶俐，照顾人很是周到。

    他看不透，不代表要被人牵着鼻子走，不过是个逗趣的玩意罢了，现在觉着有意思，将命留着两天。

    “老爷！”那少年猛地把门推开，过来掺住秦铎也的手臂，表情甚至有一点眼泪汪汪的，“您可算是回来了！”

    对面人家拉开了大门，往门外泼出一盆污水，对着那孩子骂道：“快滚快滚，别冻死在我们老爷家门口，晦气。”

    秦铎也：“......”

    完全看不出，这人竟能有现在的样子，放肆、张狂、随性、无所畏惧，和......目无尊卑？

    没什么大错处，不露头也不惹事，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为人也说得过去，满口板正的礼数和国道，一身清贫文人骨，不欺下但惧上，就也慢慢攒了资历，爬上了五品。

    哎。

    内室的茶炉上煨着温水，秦铎也接过杯盏，轻轻呷了一口，润了润一路走回来的干渴喉咙。

    所以秦玄枵今日特意吩咐勾弘扬，让御膳房用心多做点鱼膳。

    吃过饭，勾弘扬把餐案收拾整洁，秦玄枵啪地将一碗浓稠漆黑的药汁放到桌上。

    他设想过这人要跑路，或是借口远离皇宫和自己，或是缓兵之计，躲在群臣之后请求保护。

    他声音中多了一丝危险的意味：“爱卿不是说要男宠的身份么，不住宫里，回家做什么？”

    勾弘扬沉闷的很，这一路他怎么挑起话头，这老太监都不吭一声。

    这是赤玄搜集来的资料。

    只可惜......突如其来的心疾病症改变了这个小官的一生，也把秦铎也拽来了这个时代。

    这少年叫三九，是文晴鹤捡到的，那年冬天暴雪，压塌民屋，冻死了不少人。

    三九担忧地询问：“老爷，您怎么了？”

    也许这是文家的教养？秦玄枵按下心中的疑惑。

    是天下大多数人的样子。

    “老爷？老爷？”

    秦铎也一把拿起药碗，眼睛一闭，视死如归一样，一口气将汤药干了。

    秦玄枵愣了愣，凤眸微微睁大。

    勾弘扬将他送到，就举了个躬，离开了。

    秦铎也脑中记忆翩然闪过，在外人看来，就是愣在原地。

    秦铎也站在这一扇略有些陈旧褪色的门前，伸出手，叩了叩门上的衔环。

    秦铎也垂眸看着三九。

    却唯独没想过，他是真的说到做到，真的要来宫里，压根没想过逃离。

    -

    秦玄枵看过收集来的资料，文晴鹤是当代最典型的文臣，他读死书，认死理，不够灵活不知变通，将经典书籍视为金科玉律，但又胆怯懦弱，担不起大任。

    心中无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