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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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棺木被彻底掩埋，一块石碑，一个小土堆，便是老太太最后的容身之所。

    打眼一看，赵文娟后头还跟着一个嫩生生的姑娘，看着才二十出头，缩在赵文娟身后，也穿着孝衣，带着孝帽。

    这个年代，大伙儿口袋里都没啥钱，林家又早就败了，这两年才好过一点儿，这场葬礼自然算不得多风光。

    再说了，村子里年年都会举办丧事，大伙儿早就对此司空见惯，别人家死人，关自己何事呢？有几个大娘甚至在这个时候都还在小声说笑呢。

    要不是老太太临死前非要看到孙媳妇儿，她要面临的，还不知道是多么残酷的人生呢。

    等林家人撒完土，那几个抬棺的汉子便开始往里头填土了。

                                                    这是村里的习俗，洒了五谷，既能辟邪，又能让老太太保佑后人能吃饱穿暖，年年有余粮。

    “一百五？林佳程这两年学徒的工资全都砸进去了吧？啧，赵文娟这个拎不清的，我外甥女可才只要五十块钱彩礼呢，上半年拒了我说的亲，现在可好，多花了一百块吧？这新媳妇儿还不一定有我外甥女贤惠呢。”刘大妈酸唧唧地说道。

    等碗筷刷完，林佳程又和几个请来帮忙的人去归还桌子板凳。

    要不说要想俏，一身孝呢，这新媳妇儿穿着孝衣孝帽，那杏眼樱桃嘴，瞧着却越发惹人怜爱。

    开场是一碗小葱豆腐汤，随后，回锅肉、白菜炒肉丝、韭菜炒蛋和醋熘白菜也都上了桌。

    自从前几年轰轰烈烈的拨乱反正之后，林家的日子便不那么艰难了，大队甚至把一间空着的大瓦房还给了她们。

    这会儿，大哥终于回来，林佳豪便缠着他要一起去摸虾米。

    等席散了，几个帮忙的婶子开始收拾碗盘，林家人才能吃上一口饭。

    但是，这种人情世故同时也是残酷的，要是得罪的人家太多，就算是家里有人去世，抬棺的人可能都凑不齐。

    也是，经过了那十年，村子里的大多数人家都同林家划清了界限，纵使是没有交恶，关系也算不上多好。

    盛夏里，林家只勉强用了干冰停灵三天，便不得不举办葬礼了。

    “啧，梁金花，你还随了两把粉条呢？你倒是大方，这礼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收回来。”李老三媳妇儿咧着嘴嘲笑道。

    他是三天前刚赶回来的，匆忙拉着陌生的秦欢去床前见了一面老人家，奶奶便溘然长逝了……

    大伙肚子里都缺油水，席上基本上都没有剩菜，甚至连回锅肉碗底的油都被人带回去了。

    哀乐越发急促起来，大伙儿开始抬棺上山。盛夏把整座山都烤出了草香，一片片白幡在绿色里面穿梭着，整齐又哀凉。

    林家老夫人的棺木每人敢靠近，林家人叩首之后，竟然再无旁人上前来同老太太告别。

    到了地方，抬棺的汉子将棺木送进来土坑里头，棺木被黄土包围住了，看起来越发小巧，小小的棺木，里面却装下了老太太的一生。

    现在，大伙儿都聚在这间大瓦房，参加林家老太太的葬礼。

    阴阳先生带着大家来到堂屋正对门跪下，这里摆放着香烛和贡品，还有一个用来烧纸的火盆。

    “你们看到这林家的新媳妇儿了不？我听说就是隔壁村秦三家的秦欢！她娘才死呢，她大哥大嫂就敢把人家卖了去换彩礼，也不知道百年以后敢不敢去见他娘！”

    山路不太好走，但抬棺的汉子还是喊着号子，稳稳当当地把棺木抬到了早就挖好的地方。

    他摸了摸林佳豪的头发，看着他这般不知不懂不悲伤的样子，勉强笑了笑。

    但是大伙儿肚子里都缺油水，只要马马虎虎随上一点儿东西，就能吃一顿席，还能和大伙儿聊聊这林家的八卦，何乐不为呢？

    吉时已到，阴阳先生领着一家人对着老人的棺材叩头。

    往日的欢乐时光似乎还在眼前，林佳程忍不住眼角一红，只恨自己没有早点出人头地，让奶奶重新过上以前的好日子……

    待林家人哭够了，大伙儿才返回去准备吃席。

    送葬的队伍来到了龙虎山脚，阴阳先生大喊了一声：“上——山——喽——”。

    伴随着阴阳先生朗朗上口的悼词，林佳程开始给奶奶烧纸。

    大伙儿正八卦得起劲呢，葬礼就要开始了，知客师扯着嗓子让大伙儿给堂屋腾出一条道来。

    六月盛夏，空气中都弥漫着暑气，太阳正当空的时候，秦家村的大伙儿却都顶着炎热聚到了老林家。

    这些桌子板凳都是四处借的，村子里都这样，要是要办席，那就你借我家的用，我借你家的用，等席面结束，再根据上面用黄漆写的名字还到各家去。

    那稚言稚语，倒是冲淡了林佳程心底的悲伤。

    抬棺是力气活，也有些讲究，一般只有亲近的族亲才会参与抬棺。

    看着黄土一点点淹没鲜红色的棺木，林佳程终究还是忍不住低下了头，赵文娟也小声抽泣起来，就连秦欢，都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是啊，还不是靠着他老娘，他老娘怕自己走了之后没人给自家儿子养老，听说这次可是咬咬牙把家底全都掏出来了，足足一百块！可惜啊，赵文娟拿了一百五，把这个媳妇儿抢到了自个儿家。”一个大娘神神秘秘地说道。

    林佳程抬着一对纸扎的童男童女走在前头，听着唢呐、镲子、铜鼓和铜锣演奏出来的哀乐，面上却没有一点泪水，冷静得可怕。

    这席面已经算得上是很不错的了，毕竟大家的随礼都简单，甚至还有那脸皮厚的人家，随一把粉条就敢带着全家人来吃。

    林家早就在前几年和远近亲戚都划清了界线，这几个汉子自然不是林家的亲戚，而是昨天林佳程拿钱雇的，林佳程这两年赚的钱，足有大半都花在这场丧事上了。

    一进门，林佳豪就抱着林佳程的大腿，哀求道。

    两年前，林佳程考上了城里造纸厂的学徒工，除了逢年过节，基本上都不会放假回来，林佳豪已经好久没见到大哥了。

    “孙瞎子！他都快四十了吧？他都那样子了还惦记着娶媳妇儿呢？”提起了孙瞎子，一个年轻媳妇忍不住惊讶道。

    到了需要帮忙的时候，整个村子都拧成了一股绳，你帮我一把，我帮你一把，日子就能顺顺当当地过下去了。

    阴阳先生这个职业这两年又悄悄走到了人前，毕竟生老病死，结婚建房，都少不了他们的相看。

    众人听了一会儿抱怨，李老三媳妇儿又神神秘秘地换了八卦的话头。

    悲伤的氛围笼罩了林家人，只有林佳豪还绷着脸，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一切，忍不住抖了抖脖子里扎人的五谷，才十岁的他，还不能完全理解死亡的含义。

    随后，吉时已到，在阴阳先生的催促下，林佳程这个长孙往坑里撒了第一把土。

    这寿材是去年老人六十大寿的时候按照村里的习俗提前预备上的，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使上了。

    叩首礼结束，便到了封棺的时候，阴阳先生一手拿钉子，一手拿锤子，当当当地封上了棺木。

    “她啊？落到老林家也还算是好的了，至少赵文娟这个婆婆应该不会苛责她。我听说啊，秦大强本来是想把他妹子嫁给咱们村的孙瞎子！”旁边一个大婶悄咪咪说道。

    经历过前几年的折磨，奶奶的心气早就被磨没了，又病了几年，临走前甚至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拍了拍这对新婚夫妇的手，回光返照般坐了起来，随后，便坐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是赵文娟拜托阴阳先生看好的地方，背后靠着龙虎山，前头是开阔的河谷，最重要的是，这里一眼就能望到林家的瓦房。

    “大哥！我们明天一起去摸虾米好不好？大虎哥哥前几天带着小虎哥哥摸了好多虾米！”

    林佳程强打精神笑道：“

    几个早就安排好了的汉子吐了一口唾沫揉在掌心，待封棺结束之后便喊着号子抬起了这口棺木。

    席面热热闹闹的，林家人却还得继续跪下给老太太烧纸钱。

    “你带他去吧，老太太走了，咱们也要把日子有滋有味地过下去。”赵文娟也跟着说道。

    林佳程实在没想到，自己匆匆赶回来，竟然真的只能见到老人的最后一面。

    李老三媳妇儿随礼了一碗自家做的红薯粉，就迫不及待地抱着小孙子凑到了人群里。

    “嗐，还不是我那公爹，非得让我随一点好礼，说老林家对他有恩，要我说，这都是哪年的事情了，不就是在老林家放了几年牛嘛……”

    林家的人又围着墓穴跪下，阴阳先生一边念叨着吉祥话，一边把五谷撒在坟墓周围和林家人身上。

    这个年代都穷，大伙儿兜里都没钱，所以只办中午一顿。

    那一阵阵的敲击声，敲到了林家人心头，激得赵文娟又狠狠哭了一场。

    眼看着赵文娟带着林佳程和林佳豪两兄弟披麻戴孝出来了，大伙儿都赶紧闭上了嘴，谁也不敢触了林佳程的霉头，他当初可是村里一霸，谁都不敢招惹。

    村子里的人情世故便是如此，每一户的生活似乎都紧密连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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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林佳程心甘情愿，老太太对他好，养他成人，他自然也要给老太太一个风风光光的葬礼。

    音容笑貌尤在，林佳程昨晚甚至又梦见了当年慈祥的老人坐在窗边教他写字，算术，又或者是趁着农闲带他去山上挖野菜，去城里吃上一碗现蒸的扣肉。

    等还完桌椅板凳，院子里已经萧条下来了。帮忙的人都领了一条毛巾走了，院子里只剩下了林家人。

    老太太死了，他娘性子又软，他也必须得立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