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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事嬷嬷很快离开,厅内只守着几个一无所知的小黄门。少年们静坐在原处, 一时间陷入茫然的等待。

    帝女跟着她的朋友走入胭脂花深处,拨开了一层又一层的繁密花朵,香味熏烤着鼻腔几乎喘不过气。

    姜末刚落入碟中,烛火猛然晃动,纱帘漫飞于夜色。

    傅彬早就被他两句话支开了,此时此地,只有他们二人。

    剑随意挂着,唇边含着笑,身上没有半点血气,袖口衣摆亦干干净净。

    傅蕊说:“你会替代他的位置吗?”

    她微笑着将盘子推到他面前:“尝尝。”

    傅彬死后的第二天,她对他说:“子璋,我迟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于是这些年我一直在等它到来,如今它终于来了,我反而松了一口气。”

    傅蕊不这么觉得,她知道这个少年在抗争着什么,他也知道她在为何而挣扎,他们共享秘密,世间没有比这更牢靠的事。

    第一次见面在她十岁那年,为挑选公主伴读。

    静夜深沉。

    青年已站在她对面。

    她以为他会蛰伏更久,作为皇宫和青云会之间制衡的枢纽,母亲在利用他,会主在驱使他,他站在明净透亮的园景中,却如同活在暗无天日的地狱里。

    更何况,到了后面,这些秘密如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再也无法分割收敛。

    傅蕊觉得很有意思,更有意思的是,他旁边还有个穿锦袍的少年一直在干扰,一会儿扯他袍角,一会儿找他说话。锦袍少年似乎也好奇他的沉静是真是假,不停地试探。

    但傅蕊知道,他那天的确沾了水,却不是御花园中的池水,而是夏日午后倾盆雨水。

    而带她触碰到这个秘密的人,将是她最坚固的盟友,最无间的伙伴。

    长姐凝视着心爱的鸟雀远去,她的表情和此时男人脸上的十分相像。

    “那里很有意思?”

    终于,锦袍少年递上一盏茶水,似乎在问玉衫少年喝不喝。不知无心还是有意,他手一抖,那彩瓷杯盏眼看着就要掉落——

    她平静地问:“他最后说了什么?”

    除此之外,更有无数暗箭毒镖不知在何时会悄然袭来,偃师的建筑,果然机关密布。她咬着牙前行,已经疲惫不堪。

    “她要锤炼我,何苦做到这种地步,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在意的,你呢?”

    最后一缕蟹肉被剔出,置于盘中。

    他只低声说:“求殿下赐罪。”

    但希望近在咫尺,她能清楚地感受到风流动的凉意。

    弯腰,躬身,刀柄往后一递,刀尖狠狠一顶。

    少年们立即噤声,一个黄门上前帮忙擦拭,锦袍少年不住地赔罪道歉,而穿玉衫的那位,竟似在轻声说无妨。

    “会。”

    少女在密道中狂奔。

    只是母亲的命令,难以违抗。年幼的公主目光转动,落于某个身影,很久都没挪开。

    少年轻声开口:“殿下,有人要我带您去个地方。”

    适龄的少年在堂中站成一排,由主事嬷嬷宣讲事宜, 傅蕊坐在纱帘后, 她看得清他们,他们却不知帘子后藏着二殿下。

    雷声轰鸣,闪电映亮了少年的脸,她看见他唇角的血痕,原来人在痛苦到极处的时候,真的会从心底流出血来。

    “…………”

    “你会像皇姐那样吗?”

    “殿下,这不是我进不进宫就能改变的。”

    今夜一切, 的确在她意料之外。

    傅蕊瞥了一眼:“这活计我做得实在是不熟练,不算晚。”

    他的确安然活到了现在,连同着他的家人。并不是来自于她那两句所谓吉言,而是他日复一日的隐忍,年复一年的沉默。

    傅蕊没什么经验, 因此弄得很慢,为了不弄伤手指, 她又以小斧作铲, 开始细细刮下蟹盖顶部细腻膏体。

    那古怪的铁皮桶,在奔出百步之后,已经增长到五六只之多。每一只都锋利异常,在窄小暗道中如鱼得水,弹动飞窜,比活物更灵敏,让人难以招架。

    “借殿下吉言。”

    她选中了五位伴读,两女三男,其中当然包括她一直注意着的两人。

    烛火昏黄。

    世上最可怕的寂寞,是无人可诉说。傅蕊很怕这种寂寞,但她的友人早已惯于忍受,甚至到了甘之如饴的地步。

    所以,那个玉白衣衫的少年的安静,是如此鲜明。

    这便是他们的初次相见,后来这五位伴读走了一位,又走了一位,原因不必多讲。总之留到最后的,竟是打翻了茶水的那两人。

    他的眼神很奇怪,让傅蕊想到长姐,她放走过一只珍爱着的金毛鹦鹉,半年后她们一同在檐下喝茶,那鹦鹉竟忽然飞了回来,讨要了一颗杏仁后,再次振翅飞往天际。

    精巧的黄金小斧, 贴着蟹盖插入蟹身,微微使力,甲盖应声而开。www.mankewenxue.com

    变故陡生,宫内失仪可是大罪。

    那人在靠东的位置,一身玉色长衫显得他人很白。这个年纪的男孩多少有些贪玩浮躁,但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半天过去,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他用剥一只蟹的时间,去两个坊以外,杀掉了一个人,并带回对方的首级。

    帝女看着他:“你迟早会来找我。”

    另一处地界。

    “先不说这个,阿琮,我不是让你以后别进宫了吗?”

    咔嚓,咔嚓,这声音有种奇异的熟悉,让她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个夏日傍晚。

    江琮站在她面前,微微喘着气,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江琮说:“先生说,祝愿殿下平安喜乐。”

    在座的大多是新封的侯爵们的后代,他们的父母跟着当今天子立下赫赫战功,于沙场血海中洗练沉浮,还未来得及养成所谓名门做派。

    傅蕊其实早该现身, 但她偏不, 隔着一层纱帘, 她百无聊赖地观察每个人,看他们强装镇定的表情,逐渐按捺不住的手指,以及左顾右盼的神态。

    青年微笑着恭敬垂首,他只道:“祝殿下得偿所愿。”

    傅蕊只问:“在哪里?”

    “母亲太急躁了,如今亲手把棋子变成废子,她一定在后悔,今后不会轻易动你。”

    年轻的帝女垂着脖颈,用镊子拆卸蟹胃和蟹腮,这二者都是极其寒凉之物,常人不能食,尤其是本就身体虚寒之人。

    你迟早会来,因为你一开始,就是会打翻杯盏的人。

    她听说过这二位大将的名字,没想到他们的孩子如此特别。

    铮然一声响,泠琅忍受着虎口剧痛,

    “你要等到何时?皇姐的身体已经很差,会有药石罔效那一日,到那时,她还有什么理由不除掉你?”

    看到她,那截草茎便落到了地上,男人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燥热夏风卷过地面,蟋蟀伏在草中,发疯一样鸣叫。

    傅蕊分明看到,那盏茶是端稳了的,是他自己不动声色地用手肘抵住椅子扶手,格了一格,才令其倾倒。

    蟹脚用小剪才能除去,这一步,傅蕊做得十分小心。

    在这个夏日,公主有了一个很大的秘密,她在无人花园里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终于,她在花丛中间看见了一个人。

    傅蕊第一次看见有人能陷入如此深沉的绝望,他好像经历了足以摧毁一个人的事,因此失去了表达或倾诉的能力。

    世人知道泾川侯世子于十三岁那年落水,患上虚寒之症,从此足不出户,流传出病鹤的声名。

    少年跪在雨中,身侧是一只断手,一柄断剑,而他脸上的表情也像断了气的绝命之人。

    这一切衬得他右手提着的头颅,十分格格不入。

    在事情变大之前,二殿下终于走出了那道纱帘。

    人迹罕至的荒废花园,胭脂花疯长,紫藤的枝条遮天蔽日,蝉鸣一声又一声。

    傅蕊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手指,她想了想,又亲手调了碟陈醋。

    珍爱,不舍,仅仅见上一面便能释怀的满足。

    “就在前面。”

    傅蕊眼睁睁地看着,那杯盏被人一拂,原本该倾泻到玉衫少年腿上的茶水,一滴不漏地洒在锦袍少年身上。

    傅蕊抛开了手中伞:“他要你动手,你何罪之有?”

    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他抱着一柄剑,头发潦草地束在头顶,口中叼着一截草茎。

    她身上已经有了不少血痕,细而密,远远不致命,但十分疼痛。

    无妨。

    “会。”

    她认识江琮太久, 对方该是什么样的人,她十分清楚, 她说她以为要等很久才能有答复,是实实在在的真话。

    她不想要什么伴读, 即使宫中的日子很寂寞, 但也不需要什么同伴来讨好她, 围着她转,她觉得这样会更无聊。

    刀锋劈开迎面袭来的石球,她余光瞥见一堆白骨,那或许来自于之前的探索者,她无暇哀悼或自哀,因为下一瞬,又有呼呼风声从后脑贴近。

    母亲说,天下没有可称信任的关系,你可以用刀去威胁,用黄金去引诱,用教条去束缚,但不必给予信任,信任对于帝王来说,是种愚蠢的奢侈。

    锦袍的名唤傅彬,据说还是她隔了好几层的表亲。而另一人,叫江琮,父亲是江上诸葛江远波,母亲是赤娘子黄皖。

    “您不会后悔。”

    而如今,那傻傻捧杯的锦衣少年亦消碾于尘土,只有一个江琮,还会在秋风渐起的夜晚乘兴而来,让她顿觉,那些年岁虽已远去,但实在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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