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1. 第四十章 第十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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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珂盯着他微动的嘴唇，加上庄宇尘在他后背上描绘的字迹，终于明白他在问：“今天开心吗？”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场盘旋，忽而向东，忽而向西，不管怎样飘摇的一生，最终都将回归到土地上，所有人都有同一种终点。但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过程，这过程中任何体验都是生命的意义。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不幸，也都有各自的幸运。生活当然会不尽如人意，这点罗珂早已知道，但也知道

    万籁俱寂，两只飞鸟斜刺入天空，双双在月亮下飞过，剪影清晰，瞬间没入地平线与天空的交界处。罗珂突然知道了那些夜间的鸟都去了哪里，它们都回到了有梦的家。

    “今天不一样，你说你今天是真正的开心，卸下了所有重担。”

    “哥哥。”罗珂走回庄宇尘身边，拉起他的手细细抚过每一根手指，端凝地说：“我想听你弹琴。”

    俩人很久都没起身，罗珂怀疑庄宇尘是不是睡着了，蹭出脑袋抬头一看，庄宇尘眼睛亮亮地闪着。www.ningrui.me

    窗帘挡住天色，手机没拿进来，从此时间也不会打扰到他们。罗珂看着庄宇尘拿过吉他，是他送给罗珂那把，淡黄色云杉面板，玫瑰木暗红背板，指板上有好看的螺钿飞鸟图案，陪伴过罗珂多年。

    罗珂和庄宇尘走出音乐室，穿过客厅，再开门站到小院子里，十五看到他们之后起身摇头晃脑地随行。

    罗珂不知道现在外面是否已是日出时间，除了努力构建内心听觉，努力打开通途，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他曾见过的数次烈烈朝辉，同时那也是另一个世界的苍凉残照，他深知这一点。此刻他身在此处，也身在别的地方，他忽然看到了白天与夜晚交界处那条莫测的分割曲线，一如生与死临界点的那丝黑暗或者光芒，领悟到了那种无法言喻的终极意义。

    庄宇尘又说了句什么，罗珂这次真要去拿手机，不然实在看不懂，但又被按住没能脱身。他心头忽然漫过一阵焦虑，突然就不那么开心了。

    在那一刻，琴声形成的劲风忽然卷起浪潮，小船剧烈摆动，如拳的心脏握紧后比平时多停留了几个刹那，终于奋力向前一击。音符霎时纷纷如雪落下，飘过罗珂的耳畔，重新激活了他的听觉神经，真实的琴声与他内心的琴声完美合二为一。此时一曲《招魂》正弹至高潮，描述着那种轮回般的新生。

    见他望过来，庄宇尘垂下眼帘说了句话。

    一曲终了，罗珂重新完整地回归到自己身体里。他和庄宇尘同时站起，迫不及待地拥抱在一起，不断呼唤着对方的名字，再泪流满面地应答。亲吻让哭泣变得不再连贯，庄宇尘那没忍住的哭声是罗珂此刻最动听的天籁。

    继而琴声又起，他要把那首曲子弹完。但这位演奏家再不复之前的沉着冷静，泪水奔涌而出，落在震颤的琴弦上，铮然碎裂。

    他的内心逐渐清澈，很多情绪开始摸得着，很多念头开始看得见。时间在他周身，时间开始变得不平整，像一条密度不均的曲线，他置身其中，好像过了一分钟，又好像过了一整年，时间已经没有了具体意义。

    弹奏开始，一首接着一首，没有停止的迹象。罗珂紧盯着庄宇尘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用尽全部心力去感受那些音符。他知道它们存在，他必须让它们进来，他在努力打开脑海中空茫如雪后大地的那一部分，于内部坍塌之物须得于内部重建，庄宇尘在用琴声召唤他，他必须打开一道通途去完成这场奔赴。

    庄宇尘在罗珂对面坐下，看着他，看他的紧张，无措和难过。然后他伸出手慢慢揉摸罗珂的头发，稍稍压了压，掌心的热度明显，像安慰。

    一轮上弦月斜斜地挂在天际，月辉并不明亮，罗珂还是觉得那月光将小院子铺上了白白一层东西，如雾似纱。他慢慢走在院子里，吐纳着烟雾，手指抚过月色下的花瓣枝叶，最后停在槐树瘦小的树干上，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很多片段，包括生者和逝者，甚至诸多梦境的一部分。

    他想象得到明天父母得知此消息后会怎样欣悦欢喜，朋友们又会怎样高兴地为他祝福庆祝。他可以去好好感受庄宇尘后期写的那些交响乐，可以唱歌给他听，可以不用再看着手机与他彻夜长谈。他可以再开车，可以去找一份工作，甚至可以再战考研，那些曾关上的门已逐一再次敞开。

    罗珂没想到庄宇尘说了这样一段话，心绪骤然波动，脑海里有片刻嗡鸣，不解很直接地挂在脸上，他忍不住大叫：“我想啊，我当然想！我时时刻刻都想，可我光想就能听到吗？”

    没了手机，他跟庄宇尘的交流立刻就陷入泥淖，几次三番不得进展。他不明白为什么庄宇尘不让他看手机，有些气恼地瞪了他一眼，发现庄宇尘的眼睛里弥漫着一种他看不懂的情绪，似悲伤似鼓励似期待，对望时刻忽然愣住。

    “庄宇尘？”罗珂下意识地启动嘴唇，让喉咙发声。

    庄宇尘并没抽烟，在罗珂身后静静看着他，既没靠近，也没远离。那身影忽然与罗珂第一次见到他时重合，也是这样静寥，遗世独立，万千意义包含在其中。

    罗珂真真切切地听见了，那久违的熟悉的温暖声线，连同那绝伦的琴声，连同那世间万物的琐碎声响。这种失而复得没有让他欣喜若狂，激动只是转瞬的事。他不知道这种恢复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但他知道这种可能已经出现，出现就意味着希望。他双手抓紧衣摆，望着庄宇尘，跟着他涕泗交颐。在不间断的琴声里，那些音符落在罗珂身上，没有融化，逐渐形成闪耀着黑色光芒的羽毛，让他拥有了再次振翅翱翔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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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渐渐罗珂似乎飘浮在半空之中，又仿佛坐在一艘小船里，这艘小船没有桨板，静静漂在大湖中央，而琴声如劲风在天地之间回荡。罗珂感受到血液奔流的速度，心脏泵缩又舒张，像有一只隐形的握紧又松开的拳，总想挥向哪里，打出去才得解脱。

    “你想亲耳听到你爸妈跟你说的那些话吗，那些发自肺腑的真心之言；你想亲耳听到我说我爱你吗，在每个相拥醒来的清晨；你想亲耳听朋友们的笑谈高论吗，在相聚后把酒言欢的时刻；你想不想听十五现在的叫声，总带着颤颤的尾音；想不想听我创作的乐曲，每一首里面都有你的影子你知道吗？你想不想在我们的婚礼上听到所有人的祝福？”

    庄宇尘坐在琴凳上，右腿踩着凳子上的底圈托着吉他，左脚踏在地上，轻轻转了转，一如当初，朝罗珂点点头。但此时多了一个微笑，是翅尖掠过水面。

    庄宇尘的眼神瞬间聚焦，落在罗珂脸上。他听到了那声呼唤，看清了罗珂的表情，也于同时明白罗珂终于从内部打开了闭塞，找回了听力。庄宇尘手上的动作猛然停了几秒，回应了一声：“我在。”

    不知多久过去，庄宇尘的手指依然没有停歇，眼神黑亮如火，凝向虚空之处。罗珂比弹奏者看起来还要累，额头布满汗珠，呼吸都类似缺氧。通过庄宇尘的指法他看出现在弹的是那首《招魂》，去观望一场日出，就当为我招魂。

    罗珂看完这句话直觉想说跟这有什么关系，忽然领悟到了隐秘的一点，那点意识隐约着形成一种念头，他自己顷刻间想通了里面的道理——上次他在跟父母吵架的过程中情绪极为激动，当时主观意念里根本不想听他们解释说话，完全不想，只想逃开，结果就莫名其妙失聪了……如果反过来，会怎样？

    有几次罗珂按住自己的心脏位置，那是因为他通过观察看出了庄宇尘弹奏的是什么，那么熟悉的指法，罗珂曾练习过数次的曲子——《秦淮小记》，《雨的繁响》，《神驰》，《这夜色过膝了》……

    今天确实不一样，今年这个生日必然是他这二十六年来过得最快乐的一次，他爱的人不仅都在身边，并且他和庄宇尘再不用隐瞒关系，父母已经真正接受了他们，再没有反对，再没有偏见。

    这个想法让罗珂马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医生说他的耳朵没有实质性病变，而关于大脑神经的事，人类还没有研究透彻，什么都可能发生，不是吗？他终于明白了庄宇尘说过的只能从内部打开是怎么一回事，这是他自己造成的局面，他自己关闭的东西只能由他自己打开。www.moyan.me

    “我问你那是一种怎样的真正开心，是怎样的一种通透，如果是我想的那样，为什么你还不想听到呢？”

    关于他一直介意的那句话父母也做了解释，心结打开的时刻他当然通透，这种情感虽称不上狂喜，那种类似解脱的释然却也足以温暖他疲累已久的心灵，并将他的余生都置于这种温暖之中。他怎么会不想听到呢，他或许当时就该这么想，只要足够想。

    生活重新给了他无限可能。罗珂在庄宇尘的琴声和目光里继续保持一个听者的虔诚，只是泪如决堤，这个他不想控制，也控制不住。

    罗珂看完后呆呆地转过头，“我怎么会不想听到呢？”

    “开心。”罗珂露出小酒窝，“真正的开心，像卸下重担那样浑身通透。”

    罗珂的手机没在身边，一时有些急，想去拿过来。庄宇尘按着他不让他动，慢慢又说了一遍。

    罗珂将所有意念都集中起来，跟着庄宇尘的弹奏动作在心里调动起那些熟悉的音色旋律，构建出相应的内心听觉，随着庄宇尘的动作一点一滴流淌开来，与弹奏相互契合。那边的手按什么弦，罗珂心里对应就会响起什么音。

    他喊出了他的名字，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原来天堂和地狱都在人间。

    多么温暖可爱的家。

    “哥，我想抽根烟。”罗珂的声音有点抖，手也有点抖，求救一般抓着庄宇尘的胳膊。他意识到了，好像某种时刻就要到来，是的，到时候他就会知道，总有那样的时候。

    庄宇尘没跟他僵持太久，自己起身穿好衣服，把他手机拿了过来。罗珂也整理好自己，坐在那捧着手机迟疑了一阵，问：“哥，你刚才说什么？”

    夜色没顶之际，也是光芒乍现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