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第 24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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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御书房内独剩皇帝一人，皇帝这才抽出一张巾帛擦一擦额上的大汗，喃喃低声自言道：“这个裴仲涯骂人真是难听，等事情平定，合该罚一罚他。”

    “蛟龙相争风云动, 墙草随风自飘摇。”燕琛言道, “曾经誓死追随父亲的党系如今身在何处, 连王高庠都已致仕, 父亲还敢将自身安危寄于他人吗？口说无凭的忠心, 终究只是墙头草, 风一吹来则侧倒。”

    也许是为了儿子，燕有政终于提起几分精神来，颔首应道：“孤答应你，从今日会注意身边的动静，一切谨慎行事……直至你皇祖父做出选择。”

    “我没有背叛恩师。”黄青荇激动，终于撩开了车帘，探出头睥睨着裴少津，道，“我费尽心计往上爬，待我身居高位时，便可替恩师正名，让天下人皆知恩师的才华与大名。”

    “明明有康庄大道不走，偏偏要以身犯险，救不了兄长不说，还将自己搭了进去，你还能笑得出来？”黄青荇阴阴说道，“无知轻狂，害人害己。”

    不过皇帝转念一想，他把人家兄长锁了一个多月了，以裴少津对兄长那份感情，出口骂一骂好似也正常。

    皇帝怒道：“穿朕口谕，把外头这些乱臣贼子统统抓起来，革去官职，贬为庶人，发配秦晋之地充军耕作，永不复用。”一连串的怒语毫无停顿犹豫。

    皇帝见萧内官听了谕旨，却不动身，道：“去啊，还等什么？”

    淮王是皇储的最大竞争对手, 且已身临京都，燕琛自然时时关注着淮王。

    只是御书房内的皇帝置若罔闻，不予理会，让人把辇撤走，今日直接不上早朝。

    羁押的官差正欲怒斥，马车帘起，掷出了一锭金元宝。

    紧接着连片的“臣附议”响起，比那“狡兔死，走狗烹”更击皇帝心窝。

    整一个紫禁城中，唯独殿顶的琉璃金瓦显露在重重晨雾当中，目视难见十丈开外。

    一连串的反问，字字句句铿锵有力。

    “我知晓了。”太子面露愧疚之色, 抖了抖身上的木屑, 自嘲道，“一个当父亲的，竟还要未冠的儿子提点安慰，也真是够窝囊的……是我拖累了你, 辜负了你的一身才华和本事。”

    让人觉得他于心有愧，拉回一些朝中臣子的情分。

    兴许是“稗草”二字勾起了黄青荇的一些回忆，直击其心头弱处，黄青荇在车内默不作声。

    为首的张令义，左右是兵部尚书陈功达与裴少津，其后跟随着兵部、兵科部分臣子，还有邹老在京的门生。

    裴少津继续道：“因为稗草伴生，离了田亩根本就活不成，稻苗没了，你觉得稗草还能继续活着吗？便是活，也是活在阴暗的角落里，正如你现在这般，躲在车帘下根本不敢见人。”少津为南居先生感到不值，道，“你背叛了南居先生，枉他与邹老夫人一路养你、教你、提携你，你却在他身后刺刀，你是叛徒。”

    “奴婢遵旨。”

    裴少津起身，忍不住朝黄青荇啐了一口，道：“胡言乱语……南居先生之高德，若知教出尔等大奸之人，只会扪心追悔。”

    他们直接从太和殿东西门穿入，不等早朝，直接把刚穿好龙袍的皇帝堵在了大善殿外。

    “陛下，传哪位臣子钦办此事？”

    他继续道：“皇上每每祭天祭祖之时，祭文常道，重复汉人正统，再现大汉盛世，皇上所说的重现，是指‘夜问鬼神’还是‘文景之治’？”

    ……

    “有话快说，行程不可耽误。”官差言罢，便留裴少津独在车旁。

    萧瑾应声跪地，道：“陛下息怒。”

    裴少淮望着才冒出头的明月，忍不住吟出唐时王昌龄的那句“青山一道同**，明月何曾是两乡”。

    他想起长兄说的“青青田亩，荑稗先出”，暗讽道：“黄荻，天下之大，疆界无穷，你可知稗草为何不生长别处，而非要生在田亩里？”

    黄青荇抹了一把脸，挑了挑两撇胡子，反而失心哈哈大笑，问道：“那你呢？你与裴少淮呢？你们得了恩师的指点，元及第，官居要职，可曾在朝中为恩师正名一二？又可曾让皇帝厚待曾经的忠贤老臣一二？只知索取，而不知报恩，尔等就是这般做人门生的吗？你们为恩师做了什么？”

    裴少津拍拍身上的尘土，朝向初升起的圆月，拖着哐哐当当的镣铐，头也不回往前走，他抛下了一句：“我等让南居先生的理想可以活着，让世人不忘‘天下大同’。”

    各府亲眷前来相送，一片哭哭啼啼，比城外深山里的暮雾还要压抑。裴家人虽知内情，却也要帮兄弟俩把戏份演全了，女眷们一路追着送到了郊外官道上，直到官兵拦阻不许再送。

    这是少年时南下游学，兄弟作别时道的诗句。

    定眼一看，一群文官渐渐从白雾中显露出来，有红有绿，个个一副义愤正气之态。

    裴少津找了块青石坐下来，便是身为囚徒，身穿囚衣，依旧板板正正，他丝毫不被黄青荇触怒。

    待裴少津说完之后，先是张令义道：“臣附议。”

    皇帝特令即日即办，快刀斩乱麻，于是暮雾沉霭时，张令义、裴少津等人已换上囚衣，锁上镣铐，一连串拉到了城门之外。

    眼看皇帝不接招，裴少津既知皇帝与兄长在布一个局，又青年负意气，他愤懑哼了一句，径直起身，身着绿色官袍在殿外高唱明代李商隐的《贾谊》：“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可如今, 太子禁足数月，皇帝态度模棱两可，免不得有人会急于事功, 欲杀太子以代之。

    一架马车从支道驶来，与这一连串的犯人擦身而过，途经裴少津身畔时，马夫笑喊道：“请几位官爷停一停，容我家老爷说句话。”

    即便朝中群臣皆倒戈淮王，只要长幼之序还在，只要皇帝依旧认准长子，太子就有打翻身仗的机会。

    裴少津对着明月高声吟唱道：“青山一道同**，明月何曾是两乡。”空旷的官道上久久才回传过来。

    与裴少淮脱官服、显素衣，一句“船将沉矣”相比，裴少津的话语更直白，刀刀都划在伤口上。

    月色终于爬上高墙，照进裴少淮的小院。

    “父亲, 皇祖父曾饱受嫡庶相争之苦, 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绝不会换储, 眼下朝中的形势正好说明了这一点。”燕琛趁着父亲脑子清明之时, 继续说道，“只要保住性命，皇祖父没有逐我等离开东宫, 一切皆还有挽回的机会。”

    燕承诏坐在石台上，一边饮酒，一边劝道：“放心吧，你二弟不会有事的。”

    被裴少津戏弄之后，得知裴少津的下场，黄青荇特意前来嘲讽一番。

    内官们备辇，正打算送皇帝前往太和殿上早朝，忽闻窸窸窣窣的衣袍声和不急不缓的步履声。

    一条蜿蜒的官道，绵绵向前，在暮色里宛若通向黑夜。

    “值吗？”车中人问道，仔细一辨，正是黄青荇的声音。

    即便知晓是计谋，可看到平日温和尔雅的少津披发囚衣，镣铐磨出伤痕，她们岂能不见景伤情？见到两兄弟的同僚、座师为了他们，同受其苦而无怨，她们又岂能不感恩怀德？

    “他还是太冲动了些，边关战事复杂，岂是他一介纸上谈兵的京官可以硬闯的？”裴少

    被禁止入宫一个月之后，张令义再次带头，跪在大善殿前吟唱“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

    相较于裴少淮无罪入狱，他们更惧怕的是天意、天权。

    御书房里的皇帝，大抵觉得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他的怒气也达到最高点，涨红了脸，直接一掀，把御前书案推翻，折子、笔墨、茶杯散了一地，吼道：“反了！反了！全都反了，一个个都开始质问起朕的罪名来了，朕是天子，还是他们是天子？”

    裴少津哈哈大笑，反问道：“怒吗？”

    ……

    所幸，皇帝尚留有一份善心，只罚了臣子，未罚亲眷，更未抄家。

    刑罚之人里有内阁阁老，理应是首辅胡祁来办，可皇帝思忖了几息，却道：“朕钦定吏部尚书裴珏督办。”

    ……

    ……

    虽说他与裴少津的默契度缺了一些，但今日前来“逼问求情”的臣子，多是熟知兵道、钱道之人，结合燕承诏送来的西北疆密报，皇帝便也能猜出张令义、裴少津的六七分意图。

    裴少津确实“听信”黄青荇的话，把邹老门生聚了起来，只不过是得了林遥的信件以后。

    蜿蜒向黑夜的官道，在月色的照耀下，终于可以看到尽头。

    倘若太子还是太子, 倘若皇位非太子不传，以皇帝的心术与手段, 谁又敢动太子一根汗毛。www.yywenxuan.com

    即便各在一处，依旧明月同照，兄弟之间就当同风共语。

    他道：“汉文帝励精图治，以德服人，以武平乱，开启了‘文景之治’的天下盛况，如此之下，犹被后世文客以一诗讽刺数百年，人人传唱。现如今，皇上竟以一个尚未发生、神神鬼鬼的星象关押朝廷功臣，此举让踏踏实实做事的臣子如何作想？又让天下人如何评价？让青笔史书如何记载，让文人骚客如何文辞讽刺？倘若往后再传出什么彗星袭月、秋星昼见、白虹贯日的天象，皇上又将关押何人？等到朝中能臣尽下牢狱，还有谁为朝廷做事、为天下百姓做事？”

    丹霞未出晨雾起，如云似水埋皇城。

    裴少津无惧责罚，干脆趁着今日之机，以一句“不问苍生问鬼神”撕破了这层窗户纸。

    汇成一点的长路，不知有多远，但只要走就能走到尽头。

    星象变化明显，荧惑星每夜皆离心宿更近一些，朝中人人皆知裴少淮为何入牢，却无人敢在朝中提及“荧惑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