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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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父这才注意到，儿子确盯着案上的书卷，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原来说的是“书”。于是抽了一本递到淮哥儿跟前，看他是甚么反应。

    他满心想着，等这双小短腿儿长得足够强壮有劲的时候，再站起来走路也不迟……这样，长大以后，才能收获一双笔直的大长腿。

    至于学语，他还不想开口说话，可每日总有人要教他说话——

    ……

    “淮哥儿，叫祖母。”……

    又道：“你嫁入了伯爵府，淮哥儿才能有这样尊贵的身份。你只管好好教养孩子，只要咱们的下一辈，但凡能有个出息的，把咱们林家的民商改成官商，便再也不用忍受这些门户之见了。”

    也不怪老太太打退堂鼓，赌圣上会不会重用徐大人这样的事，本就是有风险的，一招不慎，通盘皆输。

    景川伯爵府的下人们这段时日忙了起来，无他，再过数日便是裴少淮的周岁礼了，裴家自然是要提前好好准备的。

    而后将脸贴近淮哥儿，展现了难得的父子温情，教他说话，道：“来，淮哥儿，叫爹爹。”

    裴秉元夫妇抱着淮哥儿，在大堂里接待大舅哥。

    裴父一愣，才反应过来，自己竟被家中小儿调戏了，一时间好气又好笑，道：“好你个臭小子，小小年纪，竟敢调戏你老子。”嘴里说着气话，却也欢喜淮哥儿是个机灵的。

    裴少淮在庆幸长姐得了一门好姻缘之余，又唏嘘——原以为景川伯爵府有个“外壳”撑着，还能风光一阵，不成想，家族没落已经初见端倪。

    否则，也不至于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敢舔着脸跟裴家求娶嫡长孙女。

    裴秉元接着劝道：“母亲再想想，早前那些想与裴家结亲的勋贵，有成日钻勾栏楼找兔哥儿的，有死了两任夫人的，还有比孩儿还年长许多的……这么相看，难道徐家不比他们强上千倍百倍？”

    “时候不早了，我与你嫂

    他眼尖，又勤思索，每次带回京都的货品都能有个好销路。就这样，十数载的打拼，慢慢创下了林家如今丰厚的产业。

    在这样世道里，林世运敢闯敢拼，虽是商贾，裴少淮亦是佩服这位大舅的。

    老太太拄拐杖顿了顿地，强调道：“咱们伯爵府嫁的可是嫡长孙女。”

    林氏想着想着，忍不住抽泣，泪珠滚滚掉落，哽咽道：“早知道如此，妹妹便不嫁这样的人家，叫兄长嫂子受这样的委屈。”

    ……

    期间，裴秉元找了个由头，前去相看了一番未来的姑爷徐瞻，愈瞧愈是满意。徐家夫人自然也找由头来了一趟景川伯爵府，名为拜访，实为相看裴若莲。

    林世运比裴秉元年纪还大一些，大方脸，微胖，大抵是行商免不了风吹雨晒的，肤色有些黑。

    几人又聊了许多体己话。

    裴少淮近距离地看着这个“甩手掌柜”父亲，心里暗道，好几个月没抱过儿子，这才发现儿子长大了、变重了，竟还好意思让叫爹爹。

    这是占了裴父的便宜。

    淮哥儿已经会说话了，林氏试着教儿子喊道：“淮儿，叫舅舅。”

    裴秉元方方接过淮哥儿，手里略略一沉，道：“竟已经长这么重了。”

    听完这些，老太太态度已经渐渐软了下来，静静思忖了许久，才开口道：“你再去打听打听，若是没有别的，这徐家也尚可。”

    蒋氏也抽出手帕，替林氏抹去泪痕，安慰道：“你大兄说得有道理，如今你是咱们林家嫁得最有出息的，可要好好守着福气……我屋里头那几个泼猴子，以后还要仰仗你这个姑母呢。”

    裴秉元性子温和，面对母亲如此责备，他也不恼，只是略显出无奈之色，怨自己没把情况说仔细了，道：“母亲这次可是错怪孩儿了。”

    蒋氏意会，连帮着圆场道：“明日娘家有些急事，叫你大兄随我回去一趟，怕是赶不上淮哥儿的周岁礼了。”

    裴父以为儿子在学，一时来了兴致，教得更加用心了，对儿子道：“爹，阿爹，爹爹……”

    两人寒暄了一会，裴秉元便寻了个由头，回了书房，留兄妹二人在此好好说说话。

    淮哥儿是景川伯爵府的嫡长孙，周岁礼上，请来的必定都是京都里的勋贵士族，林世运一个行商的，若是来了，反会叫裴秉元左右为难，不知道如何安置。

    说是再打听打听，可老太太如此表态，便十有八、九会定下徐家。

    ……

    林世运微顿了顿，去扬州进货已是数月前的事了，但他转瞬掩住了神情，笑呵呵地应道：“劳妹夫惦记着，一切都顺利。”

    活脱脱一个得了便宜就赶紧跑路的“小无赖”。

    “团团，叫阿娘。”

    原先，林家在京都只是个小小坐贾[1]，在街上买了个店铺，开门做些布料买卖，过着小富即安的日子。

    林氏才止住了泪，可心中仍是有苦说不出。

    可换想，若徐家已受圣宠，前途大好，嫡次子联姻又岂会应得如此爽快？说到底，裴秉元看上了徐家的潜力，而徐家初来京都，看上了伯爵府的门面，如此而已。

    言罢，从怀里掏出一把沉甸甸的金锁，径直挂在裴少淮的脖子上，不管林氏的推辞。

    裴少淮想都没想，将那本带着些墨香的书卷抱住，腾出一只手来，指着门外，对林氏说：“走，快走。”生怕“抢”来的书卷会被父亲要回去。

    徐夫人见了，频频点头，眉眼弯弯。

    彼时，林世运尚不满二十岁，但作为长子，一家老小的担子落在了他的身上。

    裴秉元慢慢解释道：“徐大人是成顺五年二甲进士出身，如今官阶虽不高，可短短数年，便能有人将他举荐归京，足以见得徐家还是有些本事的，晋升只不过是迟早的事。再者，徐家长子已过了乡试，是正经的举人老爷，只待择机参加春闱，这次给莲儿说亲的徐家二小子，也在去岁得了秀才……一家人都是读书人，婆媳妯娌关系又简单，莲儿若是嫁过去，虽不是大富大贵，却能图个清静清福。”

    老太太面色好了几分，大抵是听进去了。

    谁曾想，林父一朝亏了本，数年经营全数亏空，后来旧疾加心疾，没能想开，撒手人寰。

    裴若莲毕竟是伯爵府里培养出来的女儿，知书达礼自不必说，待人接物也习得章法，又跟着老太太料理过府上的产业，在人前端庄大方不露怯。

    叔？

    只是，林家根基浅，没人庇护，林世运虽挣得多，可打点关系求平安、求机会，花得也多，往往是挣了十两的银，有七八两是要送出去的……如此，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裴少淮周岁礼的前一日，大舅林世运携夫人蒋氏前来探望，明明带了许多礼件，足足有两车，但行事却十分低调，选择天暗掌灯时候才来的。

    裴父又是一愣，不叫爹爹反叫叔？这混小子是怎么想的？

    裴少淮故意张了张嘴，做了个学说话的口型，但没有发出声来。

    “你真是糊涂。”老太太责怪裴秉元，又道，“平日里，你忙着读书，凡事不管不问，也就罢了……可你一个当父亲的，莲丫头结亲这样的大事，你岂能如此不上心，找了这么个没有定数的人家？”

    诸如此类，连他那兴致缺缺、寡淡的父亲，亦不例外。

    林世运乐呵呵的，竟比自家小子叫他爹的时候，还要高兴几分，道：“我的乖外甥，以后定是个状元郎。”

    这日，裴秉元破天荒允了林氏，让她把淮哥儿抱到书房来顽。

    “儿子省得。”裴秉元道，“叫母亲操心了。”

    谁曾料想，裴少淮调皮狡黠一笑，弯着眉眼，应了一句“嗯嗯”，还一个劲地点头。

    裴少淮将满一岁，本到了伊伊学语、蹒跚走路的时候，可他并不急着展示他超出常人的“天赋”，而是遵循本能，自然而然以行之。

    林世运胆儿大，决定不再干坐贾，改做行商[2]，揣着林家仅剩的银两，就敢跟着商队走南闯北。

    ……

    “内兄上个月赶往扬州办事，可一切都顺利？”裴秉元寒暄问道。

    临近春节，徐大人一家终于从太仓州乔迁至京都，安置下来。

    “你这是说甚么气话。”林世运打量了一番周遭，确认没有下人，来到林氏身边安慰道，“你知晓的，大兄并不在意这些……往后不许再说胡话，叫你婆母夫君听了不高兴。”

    裴少淮又张嘴道：“书，书书。”声音稚雅。

    在裴少淮看来，这位大舅的经历，也颇具传奇色彩。

    裴少淮十分配合，张口道：“舅。”

    裴少淮心想，大舅出手果真阔绰，不过，这玩意儿委实有些压脖子了，他只好伸出小手，在身前端着大金锁。

    林世运打呵呵道：“大兄明日没空，只好提前跑一趟。”并偷偷扯了扯一旁蒋氏的衣角。

    叔叔？

    林氏在一旁看着，也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林氏又道：“哥哥怎今日就过来了，明日才是淮儿的周岁礼。”

    话虽这么说，可林氏不傻，岂会不明白兄长嫂子的好意。

    ……

    自这日之后，裴少淮开始几个词几个词地慢慢说话，叫“阿爹”“阿娘”“祖母”之类的，自不在话下，口齿清晰，声音清亮，老太太很是高兴。

    风细柳斜斜，正是初春时分。

    ……

    林氏赶紧上前，抱过淮哥儿，解释道：“他正盯着你书案上的书卷呢。”

    既双方都满意，这门亲事算是口头上定了下来，只待莲姐儿行及笄大礼之后，徐家便会择吉日，行纳采、问名之礼。

    裴少淮这个奶娃子坐在一旁，空有满肚子的心思，却开不得口，只能乖巧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