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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豆沮丧,“也不知道读不读得起。”

    她疼得牙关打颤,第一反应却是——完了,新衣服脏了,回去铁定要挨骂。还说青栀呢,她自己这路也没走得好到哪里去。

    一个月前,吴会萍一夜没睡,最终把橱柜底给青豆青栀攒的嫁妆钱掏了出来。

    “十一桌。”

    青豆一想,也是,搓搓手,倒是记得娘走时的叮嘱,懂事地说:“那我看你吃点儿再走吧。”

    雾霭低垂,天眼见就黑了。那些拍花子的,怕是要出来拐小孩儿了......

    大哥冻皴的手、瘦凸的颧骨以及那颗光溜溜的头,反复刺激青豆的眼皮。她伸手揩眼睛,一不留神,踩中湿泞,滑了一跤。

    程青柏:“婚礼花了不少钱吧。”

    眼瞅是场虚惊,青豆长长舒了口气,劫后余生地漾起酒窝,咯咯乐了起来。

    青豆:“确实。”

    “青栀上小学了!长得越来越好看了!”家属院里都说,寻常人是女娲娘娘随手捏的,而青栀的眉眼是女蜗娘娘认真雕的。水灵得像画中仙童。

    他挤出笑,问:“这样行吗?”

    “嗯。”热闹,当然热闹,但站在清冷的寺院,青豆高兴不起来。

    顾弈!这个一流子!:,,.

    一定是个男人,青豆听见了他无耻的呼吸声!

    是她想多了吗?

    程青柏催促青豆快下山,还要吃酒呢。

    “怎么?”

    她太渴了,一口气连着茶叶沫子咽下,又忙不迭掀开篮子上的包布,“这是娘蒸的素包子,你可以吃,”打开铝盒,青豆眼眶一热,抽抽鼻子,赶紧咽下喉间的腥苦。程青柏说过,下回来这儿再哭,就不许来了。“每个菜娘都夹了点,你挑没肉的吃,都是新嫂子家精心挑的菜色,这儿人都没见过。”

    青豆虚无的支柱都没了。

    青豆拼命镇定,跑到那对婆孙身后。

    “青栀呢?”

    程青柏看了一眼,点点头,边给她顺气儿边拉她坐下,“办了几桌?”

    但,大哥是个穷和尚,一哥的话也已经不能作数了。他为了风光体面地娶嫂子,为了不让嫂子委屈,也为了不让程家在村里掉面儿,欠下一屁股债。

    婚礼和祭祀都是合法的烧钱活动,不同的是,婚礼烧的是真钱。排场一起来,就像有只蛮横无情的手不停掏你的兜。这也要钱,那也要钱。

    “还皮吗?”

    终于下到平地,青豆一手的泥。她一边拍手,一边往南弁山的停靠站台走。

    “都请了谁啊?”

    对面有个人?什么时候的事儿?她怎么没看到?

    “这种俗事就不劳您这世外和尚惦记了,”青豆避重就轻,漾起酒窝,一副讨赏的表情,“大哥,我上高中了!”

    那人如影随形,气息一直在她身后打转。

    程青柏循着青豆的眉眼,依照她寄来的照片,试图勾勒出更为精致的青栀。

    以站台为圆心的肉眼范围,鬼影子都没一个。入目只有赭黄色的土地和锈迹斑斑的站牌。哦,还有一个疑神疑鬼的她。

    青豆深呼吸,又迅速左右扫了一眼,真没人。

    尽管青豆目不斜视,却依然能感觉到,那个人也跟了上来。

    “你信里讲了。”这傻妹子。程青柏拿铝吊给她续了杯水,“准备考什么大学?”

    虽没人影,但直觉告诉她,有人跟着她。

    大哥在山上住了十年之久,去年他剃度,青豆才后知后觉,原来大哥是真的想出家,而不是吴会萍搪塞旁人的——他只是在山上养身体。

    青豆感动,“一哥也这么说的。”

    再往前走,渐渐不对劲了。

    地上有红漆,是写南弁山站牌名滴落的。光线不佳,第一眼,差点看成了血。

    青豆察觉到身后的风向不对,小心翼翼侧身用余光偷瞄。

    新年里头,路上人少。打眼望去,两米宽的石子路只有一个牵着小孩的老婆婆。今日天阴,风大,雾重,人势单薄,报纸上的失踪消息瘆入毛孔。

    下午四点半,不晚,还有两班车。

    终于挪到站牌下,她快吓哭了。



    青豆点点头,闷头往外走。

    青柏笑:“你只管考,我供你读。”

    -

    她感到自己被一股无形却凶重的杀气包围。

    光秃秃的脑袋低了下来,程青柏轻声说道:“我......过午不食。”

    “哦。”她犹豫了,不知该不该劝他吃,“我以为不沾荤就行了......”

    终于,相送的脚步声止,只余山风一阵阵呼过耳旁。

    一哥说一定挣回来,让两个妹妹风风光光嫁人。吴会萍让他只管把债还掉,踏踏实实过日子,青豆读书的钱她会攒。

    北门山脚停着辆锃黑的轿车,灰蒙雾色中尤为打眼。

    青豆吓得胸口砸大锤,待看清那人是谁,脑门轰地炸起个麻雷子。

    咦?好像没人。

    “嗯。”

    青豆又说,一嫂有钱的爸爸还借了一哥车。全新的桑塔纳,在上海前后办了一个月手续才买到的,据说这辆车够买四五套房子。

    南弁山位置偏僻,四下荒芜。今日初八,早过了财神日,求子的乡民上山多起早,眼下这傍晚四五点钟,都回家抱饭碗去了,谁在荒山头附近转。

    青豆消失在第一个弯道,程青柏走到枯树旁,把嘴里的包子吐了。

    对啊,都忘了他是个真和尚了。青豆总记得,过去大哥是个多好的人,是多少人的骄傲,即便到今天,他仍是程家村唯一考出去的大学生。

    没会儿,老婆婆拄棍慢悠悠颤巍巍地打了拐,往看不到尽头的黄土地走去。

    活动后的身体渐渐冷却,她拉高领口挡风,再次哆嗦起来。恰是目光漫无目的时,一黑影迎面直直撞进视线。

    青豆一五一十:“我们家亲眷少,新嫂子家来了好多人,晚上一哥小南城的朋友直接来吃晚席。”

    不可能,分明有人尾随。

    “皮,手脚就没白净的时候。”行事鲁莽,身上总摔得青一块紫一块。

    青豆越想越害怕,几乎把嘴唇咬破,终于架不住恐惧与好奇,心下一横,扮出凶相,用力瞪起眼睛,吊起气儿左右怒扫一眼。紧接着,目光直直杵向地面,心头再慢慢回放那两秒的细节。

    受下那么多夹板气,只要提起冯蓉蓉,程青松立马傻成一个痴笑鬼。这不是爱情是什么?

    程青柏沉了口气,“这样的姑娘嫁到我们家......怕是委屈了吧。”

    “那就好。”

    他泛出慈笑:“成绩如何?”

    如此想着,天又阴了半分。

    委屈大了,冯家就出嫁还是入赘与一哥好一番拉锯,家里烟熏缭绕地烧了几个月的香烟。

    她不敢回头,好像身后是个獠牙恶怪。那一瞬间,吴会萍揍青栀的画面浮上脑海。当时她不理解,为什么青栀吃了陌生人给的糖会被打成那样。现在理解了。她回去定要再向青栀重申一遍,这感觉太吓人了。

    都说下山路比上山路好走。青豆不是。她下山,心是沉甸甸的。

    半年多没见的兄妹聊得忘我。再回神,山下起雾了。

    冯家寸步不让,最后的婚礼是嫂子绝食换来的。当然,青豆报喜不报忧,这部分没说,只说:“一哥肯定会对嫂子很好的!”

    面对妹子落寞的神情无法,程青柏只能咬了口包子。

    她走,他送。

    她胆子可真是太小了。明明没有人,居然吓成这样。

    她没多想,只管赶路。来烧香的除了贫农,也有不少大户。经过香火店面,青豆瞧了眼墙上的时钟。

    说到这个,青豆夸青栀的劲儿立马跌了下去:“还行。”不如何,还留了级。用吴会萍的话:老一和老小一样,就不是读书的料。三岁看到老,青栀这丫头就是个惹祸秧子。

    恐惧拖住脚步,两腿挂了铅石一样难以迈动,她咬牙幻想,石头哥也许会驾着驴车来接她。

    脚活动后热乎了,嶙峋钝击的痛感攀上。

    “去年开始,实行高校收费,听说要200块一学年。”现在想想,中专确实挺好,不费钱,早念完,早就业。说到底,读大学不也是为了工作吗?

    他怕青豆记挂,说烧炉子不冷,又转移话题道:“今天热闹吗?”

    逢物价不稳的年头,结婚的花费更高。

    包子冷的,外头裹着层硬韧难咬的面皮。他发狠地一口一口咀嚼给她看,把清瘦的面颊填得鼓囊囊的。

    “哥,别送了,我认识路,你快进去。”言毕,他还跟着。青豆又说,“外头冷,你都没头发了,别冻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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