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前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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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怨他什么呢？裴临想，大概是怨他动作太慢，还没有遂她心愿，将她葬在她要的清净的、可以年年看见雪的地方。

    扶灵出长安的那一日，天边堆叠着厚厚的乌云，是风雨欲来的架势。

    她只是觉得有些无力

    听见凌霄所言，裴临垂了垂眼，掩去怅惘的神色，淡淡道：≈ldo;是啊，长安不快活。她可有说过，具体向往的所在？?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何必。”裴临的话音依旧平淡，只有仔细听了，才能从尾音里察觉出一丁点异样，“迟了，就是迟了。”

    裴临仍不死心，诵过整卷的本愿经，诵到口鼻溢出鲜血，夜里沉沉睡去，梦中还是一片空白。

    已经足有几日了，久到连不知何处知晓了消息、要上门吊唁的贵客都拒了许多波了，眼下分明连“姜锦”二字字都没提起，凌霄的眼圈还是泛酸。www.cuiyun.me

    人已经不在了,但她留下的一切仍旧鲜活。

    证明她对他犹未死心，证明她至少还有遗言可以交代，又能带给活人什么快慰的感受？

    凌霄走后，元柏放下剑，悄悄退到裴临身侧，低声道：“主帅，你为何不同她解释？”声音里有不解和心疼。

    ——姜锦像是猜到了她会了无生念，才给她安排了那样的一个去处，用遗言之名，给她留了一个念想。

    仿佛这具身躯里最后一股劲，也被彻彻底底地抽离了个干干净净,裴临喉头哽滞，跌坐在了纸墨堆里。

    没有明说，但是凌霄和她都知道，她说的不是哪年要去哪地周游，而是身后事。

    她攥紧了拳头，抬眼看向面前的裴临。

    这个男人以一种可怖的速度瘦了下去，眼窝渐深，眉骨显得愈发挺立。玄色深衣穿在身上，就像裹了一袍子的风，空空荡荡。

    裴临沉默不语，连眉眼都未曾松动。

    可想到这些，凌霄的拳头却更紧了，她冷然说道：“总归不会是长安。”

    若非怕扰了姜锦的清净，凌霄压根忍不到今日。

    会和他打起来，简直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很容易想象那是一副怎样的场景。

    看到新婚的小夫妻，他会起他和姜锦潦草的婚仪，天上飞过几只鸟儿，也会想到她老神在在地眯起一只眼睛，指着越冬在枝头落脚的鸟群，和他争执哪一只才是头鸟。

    有人单手掩面，哀极的恸声连同眼泪浸润在指掌间，很不体面。

    是啊，他早非当年那个一身草莽气的小子了，肩上有卸不下的重担，择出几日沉溺于悲伤，其实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于是，值得期待的就只有午夜梦回。

    何必呢？他是想翻天覆地地去寻找什么证据？



    死后哀荣没什么值得细数，裴临只记挂着一件事情。

    可紧接着,他笑不出来了。

    她病中吹不得冷风,在隆冬时节,大多数时候,她只好窝在房中，做些闲事打发时间,看几页书，折几枝花。

    凭什么姐姐她死了，而这个男人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她的姐姐没有以后了，他却依旧会是那个煊赫鼎盛的一方节度？

    今年初雪降下的时候，她感叹，雪真好啊，雪永远都是自由的，还说，她想要去一个每年冬天都能见到雪的地方。

    风是她雨是她，睁眼是她闭眼也是她。

    想到这儿,裴临忽然牵动嘴角，笑了笑。

    阖府上下，唯一措手不及的那个人，竟是姜锦那聚少离多的丈夫。

    。

    裴临抬手揩掉了唇角的红,目光落在那还没来得及开放、没来得及枯萎的花苞上。

    元柏的眼圈也是红的。

    语气寡淡，不见沉重。

    等到带她回去，陪她一起挑一处好地方，等到她……入土为安，一定会再来寻他的。

    窗边青瓷的花樽里，插着几支含苞待放的梅花，修剪花枝的剪子就搁在旁边,上面甚至还残存着草绿的枝叶碎屑，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想到这儿，他的心情忽然安定了不少。

    她拍着手，雀跃极了，叫着这个月她的洗脚水都要他来担，才不管裴临有没有承她的赌约。

    漫无边际的白与黑将他淹没，几乎是膝行几步，他朝床榻上再也不会有声息的姜锦靠近了些，却并不抬头看她，只仰靠在床头。

    没有章法的剑招裹挟着怨气袭来，裴临站定在原处，没有躲闪。

    正说着，那鸟儿抖抖深褐色的翎羽，呼啦呼啦地飞了起来，落在枝头的其他鸟儿就像被撒开的芝麻点儿，也随着它一齐飞上了天。

    到姜锦头七那日，他焚香沐浴，正过衣冠，早早入眠。

    她那时指着那只平平无奇的鸟儿，笃信道：“等会，一定是它打头阵，我敢跟你打赌。”

    她一定在怨他，连梦中也不肯相见。

    人总是需要一些不那么理智的部分，才好用这些身后事来麻痹自己。可恨的是，自始至终，裴临都很清楚，这一切不过是他给自己的安慰，于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裴临想做的事情，瞒不过、也不会瞒着他和元松俩兄弟。试毒之事，他是知晓的。

    ——

    是啊，连她的遗愿都还没有完成，她怎么可能舍得来见他。

    这样的消瘦又能代表什么呢？代表他用情至深抑或如何？

    他很聪明，知道说旁的事情压根拦不住她。唯有姜锦。凌霄对她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执迷，只有提起姜锦，才能阻拦一二。

    凌霄怎么也忍不下去了。

    或许是一会儿就失了兴致,也或许她气力不支，修剪到一半就抛开了。

    世事难料至斯，凌霄很难说明自己的心情如何。

    他期待与她在梦中相见。

    人世间的感受在这倥偬时光里大步后退，可人总归是要向前走的，时间也是，裴临被夹在时间的缝隙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但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却提醒着他，无论他愿与不愿，她都会离他越来越远。

    姜锦与他们军中的这些人曾经都很熟悉，早先在河朔时，也算是日日混在一起，而她是一个很好的人，这种时候，为她掉几滴眼泪，实在算不得稀奇。

    还没到可以倒下的时候。

    据说头七的时候，眷恋人世的鬼魂会悄然入梦，未曾信过这等神鬼荒唐言的裴节度信了。

    落在凌霄耳朵里，俨然是另一种意味——表面哀痛，实际却难称伤怀。

    她身体一贯时好时坏，冬日本就难熬。

    还是正在不远处的元柏瞧见了，快步疾驰过来拦住了凌霄。

    时间的尽头停在了这里，他连同世间所有，被她一齐抛下了。

    可如今，她已被葬入棺椁，只待择好的吉日，便要走出这困了她半生的长安城……

    便是凌霄，心里也不是没有准备的。

    直到送葬的队伍起行，他走出了那困住她余生的宅邸，走向漫无边际的天地，他才知道，躲，是躲不开的。

    她已经走了,何苦连她留下的居所都翻个遍。她最要体面,若知他打算这般行径,还不知要和他生多大的气。

    姜锦的离世，并不是一件多么令人意外的事情。

    漫天都是白幡，所见皆为丧仪，裴临在颠簸的车驾中铺开了纸墨。

    这一望，脚步就再也迈不开了。

    她连只言片语都不曾留给他，又怎会在乎自己死后的这些琐事呢？就连那身叠在枕边的百迭裙，可能也只是她随便择来明日穿穿的，没有什么特殊的意味。

    凌霄深吸一口气，她咬着牙，狠狠地甩脱了手中的剑，“你不配好好活着！”

    他双手高举着自己的剑鞘，抵住凌霄紧握着的不断下压的剑锋，哑着嗓子说：“凌姑娘，在夫人的白事见血，不是吉兆。”

    元柏默了默，良久，才恳切地道：“药已凑齐，主帅至少要珍重己身，我们这些人，还仰赖着您。”

    可惜整晚也没等到她气冲冲地赴约，没等到她指着鼻子骂他是蠢货，怎么就来得这么晚，怎么就没了那天大的本事把她救回去。

    可是她那般欢欣，眼睛那般亮，气性再大的少年郎也软了眉眼，一面说她强买强卖耍无赖，一面又真的心甘情愿为她差使。

    ——

    裴临将自己关在她的寝屋数日，可回过神后，触目所见都是她，他又不敢再踏足有她痕迹的地方了。

    凌霄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替姜锦生气，抑或该不该替她不值。

    凌霄静默着，听裴临问她：“她……她可说过，她想去往何方？”

    姜锦不避讳谈起生死之事，漫长的空寂岁月早让她学会了接受这一切，她也确实提起过自己的身后事。

    山川湖海，何处所见没有她的身影？

    她不会再和他生气了，也不会怨怪他。

    她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想最坏的结果，可这不代表她真的能骗过自己。

    在旁人眼里，他大概真的配得上那四个字。几日水米未进，只守在她身边陪着她，连小殓亦未假手于人，连魂幡都是亲手操持。

    她转过身去，谁也不看了。寒风中，她的声音越来越渺远，“要清净的地方。要能看得见雪的地方……”

    裴临最终还是没有去找她可能的笔墨遗言。www.qinghuan.me

    他觉得自己有许多话想同她说，可是近来精神恍惚，他有些担心见面时浑都忘了，索性找来纸笔，打算记下来，到时好一并开口。

    满长安的绫罗绸缎都被他派人搜罗了来，再强请了好些手艺出众的绣娘日夜赶工，赶制出了许多身百迭裙，送入随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