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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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好像触摸到了事情的症结所在，又好像没有。

    “怪不得，最后她也惦念着你，”裴临神色一晃，“下午启程开拔，去找我身边的元柏，随他一起去军中，他会安置好你。”

    月前，听闻长安来报，夫人近况不佳，裴临策马从边关赶来。直到看她完完整整地站在他面前，悬而未止的心跳才得以平静下来。

    天还未擦亮，远空稍泛起些鱼肚白。

    南诏送来的，是解毒方子的药引，亦是解他心病的关键。

    “下雪了。”他低声道。

    凌霄愤懑一笑，“这世上，只有姐姐有资格夸我，你算什么东西？放下姐姐，不要这时候假惺惺地扰她清净！”

    真元十五年。

    南诏那边昨夜也递来了好消息，说他所寻的那一味药引已然找到，正在快马加鞭地送来。

    心底隐痛翻涌而上，并不如剜心割肉那般强烈，却足够细碎磨人。

    她的种种举动太过娴熟，裴临本就起了疑心，此时此刻，撞上姜锦如此这般的眼神，一个狂乱的猜测更是难以自抑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林间刮过的风，雨季里的潮气混合着的草木清香，还有……她的体温，无一不在提醒他回到了过去。

    烛火微微有些晃眼，裴临却没有回避它的意思，而是任它刺痛自己的眼睛。

    可是，尽管姜锦在他面前表现得足够坚韧，然而终究凡胎肉-体，又能掩饰得了多完美？

    姜锦将酝酿好的说辞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口。

    战栗的指尖描摹着姜锦泛白的唇，他低声道：“你没有遗憾，对吗？”

    他并非反应不及，他甚至比谁都看得清楚，那一箭射来的角度，本该是不致命的。

    见惯了生死的裴临闭上眼，手背青筋暴起，紧紧地攥在了她的手腕上。

    她拢了拢挡在眼前的鬓发，神色淡然，浑然不知这句话在此时的裴临心里引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

    再痛也无疑是一场美梦。

    “她一句话也不曾留给我。”

    裴临望着她熟睡般的面颊出神，只是终究无人应答。

    这几日间，长安与关外皆是一团乱麻，他忙得头疼，一时竟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河朔还是长安。

    她只是前世今生压抑太过，胡乱找个情绪的出口罢了。

    这不是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局。

    如果不是箭镞淬了毒的话。

    他扶姜锦起来，低下头去，薄唇落在姜锦的发间，生涩地为她换好鲜亮的裙衫，又拿来他的厚氅衣，仔仔细细地替她裹好，生怕钻了一点风。

    因为裴临心知肚明，自己在那一箭射向姜锦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裴临静静道：“不必了。”

    不算太冷，隐隐还能感受到她肌肤腠里间残存的暖意。

    世事难料，谁敢说他的境遇就不会如法炮制在她的身上？

    天色尚早，难得她如此好眠，裴临当然不打算惊扰她，他放轻了动作，刚要掀开锦褥坐起，动作倏地一滞。

    只是本该雀跃的脉搏，不知何时起，悄无声息地隐没在了无边的夜色里。

    她正俯首在他狰狞的伤处前，悉心替他试净血水，上好疮药。

    裴临顿足，站在檐下，空旷而辽阔的眼神望向远方。

    不知为何，对视的瞬间，裴临忽然觉得姜锦的眼神，是他前所未见的陌生。

    裴临将她横抱在怀中，就像抱起一枚轻飘飘的羽毛。

    相遇的瞬间足以模糊时间的一切尺度，恍然间天地如梦，让裴临分不清眼下到底是初遇、还是久别重逢。

    而此刻，姜锦也正安静地躺在他的身侧。

    没有任何的言语可以描述出来他此刻的心情。

    哐当一声，他单膝跪在了裴临面前，双手捧上木匣，振声道：“禀主帅——药引已从南诏送达！”

    长安，裴府。

    还未来得及继续试探，裴临便已听得姜锦怅然若失地开了口。

    裴临的手从未抖得这么厉害过，指尖发冷，贴着姜锦泛凉的面颊几回起落，却始终没有办法准确地探向她的鼻息。

    喉结滚动的瞬间，一滴冷汗淌落，她一定也是看见了，才会蓦然停下手上的动作，抬眼与他对视。

    裴临难以自抑地呼吸一滞，喉结艰难地滑了一下。

    就像是在透过他，怀念另一个人。

    紧接着，凌霄便听见姜锦这位聚少离多的丈夫，轻轻喟叹一声。

    裴临垂下眼眸，眼角隐约有泪擦过。可再抬眼时，他已然成了封冻的冰山，仿佛所有的情绪都随着那一滴眼泪消散了，叫人再窥不出端倪。

    ——

    往来天地数十载，却没有哪一夜能比过悠悠此夜。

    姜锦荆钗布裙、身无矫饰，墨似的长发草率地挽了个结，是她从前惯有的装束。

    姜锦只是深吸一口气，很平静地道：“我会偶尔怀念他，却又不想见到他。”

    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这是她最后的心愿，”他说：“就当是替她去完成吧。”

    床边甚至还摆着，她挑好了、打算今早穿的衣裳。

    内院廊外，凌霄正在扎她的马步，见到被裴临拢在怀里的姜锦，立马收了架势，一句“姐姐”还没唤出口，她的神情陡然间就变了。

    朔风过，檐外细雪飘落，裴临捉起姜锦一只手，去够天边的雪花。

    裴临不躲也不闪，任冷然的刃光从身侧斜抵住他的喉咙。

    真元二十六年。www.cuizhuan.me

    姜锦讶异地回望向裴临。

    元柏大惊：“夫人！”

    “姐姐……”

    失血过多让他眼前一片黯淡，可裴临依旧敏锐地捕捉到了，眼前人的脉搏与呼吸。

    他何尝不是在一次次自愧的对视中自欺欺人，骗自己还来得及，等她好了，心结终会有打开的时候。

    裴临老僧入定般坐在床头，眼神怔忪，仿佛有一口气正在从他身上一寸一寸地抽离。

    没想到他真的会给她回应。

    或许他应该高兴才是。她不快活，她在长安不快活，他怎么会不知道？

    身下是柔软的锦褥，鼻尖还能嗅到浅淡的熏香，总算把裴临的意识拉回了富庶的长安。

    细密的粉蝶扑在裙摆的兰草边缘，他甚至可以想见，蝶翅随着裙摆雀跃扑簌时的场景。

    毕竟，裴临身处在他此生最狼狈的时候——父亲疑他是早逝发妻私通留下的孽种，派人要除去羽

    裴临眉峰微动，思忖她这句话。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凌霄的眼眶几乎是瞬间就红了，尽管早有预感，可她还是跌坐在地，痛哭出声。

    裴临屏息，微颤的指尖越过柔软的被衾，触碰到姜锦纤细的手腕。

    他以为，这一次，她也会像从前每一次那样，安然等他回来。

    风月俱寂，万籁无声。

    夫人被他的主帅抱在怀中，了无生气，而她的侍女双眸垂泪，横剑架在了主帅的脖子上。

    裴临如坠冰窟，嘴角却蓦地扯出个笑来。

    尽管与他泾渭分明。

    他缓步走了出去。

    “崔公子……生得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可是没人能笑得出来。

    ……他回到了故事伊始，一切还未发生的过去。

    是啊，她怎么了？

    是一身穿花引蝶的百迭裙。

    “可你怎么会没有遗憾，”裴临喃喃，眉宇间仿佛凝结了淡淡的寒霜，“你只交代了凌霄的去向，除此以外，我又当如何？”

    直到躯体传来的剧痛将它取而代之。

    元柏错愕，这才抬起头看清眼前的形势。

    他伏在十五岁的发妻单薄的脊背上。

    他只是冷静地将怀中的她更收拢了些，淡淡道：“我记得你。当年是她救你出虎口，你便一直跟随，直到今日。这么多年的保护，辛苦你了。”

    裴临从噩梦中猝然睁眼，望着床帐中一片朦胧出神。

    裴临始终一言不发，神色里也无哀戚。凌霄发觉之后，勃然大怒，连眼泪都顾不上擦，跌跌撞撞地起身去拔她的剑。

    裴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何种情绪，到底是恸极无声，抑或是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仿佛袅袅轻烟，不知何时便已经消失了。

    寻常人被这么攥着，早该喊痛，可是姜锦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她走了。

    他总以为还来得及，她看起来总是还好，还能等下去。www.chunyin.me

    “把她放下！”凌霄沉声怒喝：“你不配抱着她。”

    沉闷的气氛里，他捕捉不到那道若有似无的、微弱的呼吸。

    凌霄声音凄厉，仿佛枝头的乌鸦叫破了嗓，不免有些滑稽好笑。

    裴临放任自己沦陷在前所未有的真实幻梦中。

    一场漫长的、绵延的、没有止境的痛。

    习武之人五感敏锐，裴临甚至没有办法再欺骗自己。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说曹操曹操到，院外忽然传来一阵雷鸣般的脚步声，裴临的亲卫元柏，疾步冲了进来。

    好在药方多年间辗转凑齐，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裴临不带任何居高临下意味地扬眉看她，漫不经心的，仿佛真的在问另一个人的故事：“既是怀念，又缘何不想再见？”

    ——她双眸轻阖，面容宁静，看不出一丁点痛苦挣扎的痕迹，唇边甚至还挂着一丝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