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前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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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慢了下来。

    杂糅积攒的毒素太多，似乎终于要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好在裴临十分能忍，即便有刀在剜他心口，翌日，他依旧可以撑起这幅身躯，去波澜不惊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段日子，笔墨未曾间断，他已攒了不薄不厚的一叠家书，打算在梦里念给她听。

    这是姜锦的剑。

    待他走后，偌大的议事堂便又只余裴临一人。

    裴临把这七个字在心里盘过一遍，仔细拒绝。

    终于还是见了分晓。

    他似乎已经不会再为虚虚实实而悲痛了，只是操持这些琐事之余,还是难免会想，世事可真是荒谬啊。

    鸿雁托书不得，梦中亦难相见。白日里，裴临如常出现在军营、出现在中军帐议事堂，到了夜间，他会静静地踏进寝道，守在她的棺椁前。

    ——

    她用气声道：“不，我只要你真刀真枪地和她打一场。”

    元柏单手支膝，半跪在他跟前，道：“主帅，您这般下去也不是办法，至少……”

    他怎么会不知道，自苦若斯，也挽回不了任何事情。

    做什么。

    晨起之时，枕衾一片孤冷，和空寂的梦境别无二致。

    她抱着姜锦的剑走入山海，再也没有回过头。

    毕竟，活人总是要向前考量，不是吗？

    天下从未太平过,好在有甲士和骑兵护卫，再加上最前面杵着个比刀锋还要冷峻的裴临,没谁敢对他们这一行人动什么劫持的妄念。

    其实说起来何止亏欠。

    这场比斗，若非经历了这九个月，凌霄其实很难占得上风。

    裴临一身酒气，闭着眼，倚在冰冷的砖石上。

    也许真的是毒性发作到意识不清了，恍惚间，他开始觉得那当真是姜锦给予他的伤口。

    虽然眼神里依然无有悲喜，整个人也形销骨立了许多，但元柏见他如此，还是稍放下了点心来。

    裴临的神情冷肃一瞬，他闭了闭眼，枯坐许久后，如常起身，处理军务。

    “便是你再气恨我，也来和我见一面，可好？若再不来，再有什么想动土的，可就来不及了。”

    他端来冒着热汽的药饮，不必多说，站在长案前的裴临已经皱着眉接过了，随即一饮而尽，连个碗底都没留。

    浸润了笔墨的纸笺早堆叠成厚厚一摞，想来就是垫四个桌角也绰绰有余，只是怎么也再寄不出去。

    ——

    时日无多的感受越发清晰，裴临时常清醒地想起姜锦，而后又忍不住去猜她那时的心境。

    “明日……便是入陵的日子了，”裴临盘桓在她的棺木前，手心贴在冰冷的楠木上，喃喃道：“若有哪里不喜欢的，你告诉我，还来得及。”

    即便如此，两人也依旧打了个有来有回。

    牵绊他的事情有很多，好在此时此刻，俗世种种业已被他交托了结。

    裴临没有答复，他低垂眼眸，殷红的血丝从唇角溢出。

    总是会走出来的。www.qiuyi.me元柏一面这样忖度着，一面收着药碗，他正要撤下，忽听得裴临问他：“外面是什么动静？”

    她跨越了时间的阻隔，来和他针尖对麦芒地打上这一场，以解心头愤懑。

    见元柏把脑袋几乎都要埋到地里，一副生怕触怒他的模样，裴临收敛神色，忽而叹了口气。

    托孤的架势，再加上这几个月里的各项安排……

    很疼。

    在她身边，时间慢了下来。

    可如今，他身中剧毒，已经是强弩之末，这几个月来料理军务已是极限，他也很久没有力气拔剑出鞘了。

    直到天黑透了，天地间嘈杂的声息止歇，裴临搁下手中卷轴，缓缓抬起头来，在案牍尽头，露出一双微红的眼睛。

    她最是要强，自己的事从不肯假手于人，哪怕到了了，她在他面前站着，也不肯多借凌霄伸出的手背三分力。

    过去的年月里，她和姜锦一样囿于家宅，缺少真实的历炼，而裴临却一直在真正的战场上搏命见分晓。

    或许是她看见了亲兵一碗一碗送去的药汁子，又或许是元柏悄悄同她解释了什么,总之这一路上，风平浪静,她连最后一丝波动的情绪也没有了，整日里只守在姜锦的棺椁旁，抱着她留下的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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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真正的她早在投入河中的那一瞬死了，是姜锦支撑着她强行续下这么多因果。

    凌霄垂眸，看着自己握在剑柄上的五指渐次松开又渐次合拢。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活过一天算一天，尽管毒素入体，可毕竟解药也已经凑齐，有朝一日寻遍天下名医，未尝没有转圜的余地。

    “用她的剑，”裴临闭上了眼，引颈就戮，“替她报仇，了结我的性命，是个好主意。”

    尽管晦暗的云如山堆叠,但直到她被送回河朔，天边也未落下一滴雨来。

    “只怕她其实并不想见我。”裴临站起身，压抑着喉间的腥甜与咳嗽的冲动，眉目间却是难得的温和，“我走后，不必再来寻我。”

    他勾起唇角，竟是笑了笑，“亏欠她良多，最后总要再陪一陪她。”

    是姜锦的剑，是姜锦惯用的剑招。

    夜晚的冷风静悄悄，有不速之客横剑挡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

    凌霄的声音甚至称得上心平气和，她静静道：“这把剑许久未曾出鞘了，自入了长安以后，它和它的主人一样，被荒废许久。”

    是凌霄。

    总以为一切还来得及弥补，可到头来，连她在世上最后的那点话，他都没能给她回应。

    ——

    元柏直觉不妙。

    事，替她积德。

    偏偏这件事情上，她再要强，也不能亲自操持了。

    不掺假也不作伪的一句话。

    幽深的墓室中，唯有拳头大的夜明珠散发着幽光。

    短暂的交汇里，她也受了内伤。

    他从袖中摸出一只火折子，火苗在指尖跃动，即便是在梦里也

    裴临没去管那伤处。

    他淡淡道：“好，我知道了，你出去罢。”

    其实河东也不是她的家,然而四野茫茫,只有那里还算有些值得眷念的感受。

    她并没有如姜锦所愿，去军中施展抱负的打算。

    都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到了辗转的夜里，他还是梦不见她，连一点虚幻的影子都成了难以企及的妄念。

    如今她已经走了,凡尘俗世,确实也没什么好眷恋的。

    他没能护她周全。

    所有知道内情的人，大抵都会这么想。

    ——

    夜风中，两柄好剑缠斗在了一处，就像被火烧成一团灰烬的两棵参天大树，扬起的尘烟里早分不清你我。凌霄动了真格，而裴临似乎也明了了她是在

    她的剑被送入他的左肩，金属与骨骼在皮肉中相碰，发出令人胆寒的声响。

    凌霄在替她泄愤。

    别后数月，不曾于梦中见过她哪怕一面。撰写家信的频率，也终于从数日一封，变成了日日都要动笔，想起就要动笔。

    他抬起头，直面裴临平静的眼神，颤声道：“主帅，你……三郎……”

    裴临目光下移，落在她手握的剑柄之上。

    凌霄闭上眼，收了剑，捂着自己的肋下，单手撑地缓缓蹲下。

    他伏首案牍，处理着手头的事情，连头都不抬，仿佛早将那些悲痛全都抛之脑后了。

    陵寝的风水至关重要,这是虚的。陵寝建在何处，积水不会漫灌、阳光不会太鼎盛,要建成什么样子，才能极保全她身后体面，又不至于惹得盗墓贼觊觎，这又是实的。

    该将姜锦葬于何处,叫裴临犯了难。

    只是……他波澜不惊地道：“这段时日，我交托下去的事务，可都安排妥当？”

    凌霄也没再找裴临的麻烦。

    元柏依言退下。

    许是姜锦的一生太过颠簸,未曾有过真正顺遂的时候，到了最后这一程，连上苍都不忍心再添什么磨难。www.biyun.me

    可惜的是，他那引诱她入梦的小伎俩并未成功。

    翻卷的皮肉开始溃烂，他恍若不觉，绵延的疼痛，似乎才能让他有一丝意识尚存。

    行好

    元柏愣了愣，很快便答道：“是凌姑娘。她最近像是在行好事积德，前些日子流民入城，她以……她以夫人的名义搭棚施粥，最近，她又开始教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拳脚功夫，这会儿估计是在营中找其他帮手一起教人呢。”

    他硬着头皮，继续道：“再多的伤痛，也换不回夫人了。”

    堂内没有点灯，惺忪的月光映了进来，他伸出手，凭借本能摸索出一张空白的信笺，低下头，笔尖颤抖。

    凌霄咬紧牙关发了狠，她今天打定主意要撕下他一块血肉来，竟是连自己的安危也不顾了，用上了不要命的打法。

    这不是一个问询的语气，话音未落，锐不可当的剑锋已然裹挟剑意席卷而来，裴临蓦然掀起眼皮，反手攥住了他的剑柄。

    几息之间，凌霄已然再站了起来，她冷漠地看了一眼裴临，将染着他鲜血的剑重新送入剑鞘，转身离去。

    说不上是哪里疼。

    眼下当真是设身处地了，裴临忍不住想，最后的时候，这样的痛苦，一定也都出现在她的身上了。

    整整过去了九个月，又是一年冬雪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