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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走过去，一边打量她的颅骨，一边道:“你可有觉得头晕头疼？”
她要看的当然不是公文，而是一方印。
淡金的日光穿过毡帐的缝隙，镀在他半披的墨发上，他的面容因背光变得模糊，只有璀璨的眉眼格外明晰，更显出一种如梦似幻的虚妄感。
待外间的人因议事走远了些，她提着裙裾来到牍片堆积的案边。
是了，分明生死未卜，却早早定下了谥号。
大雨虽歇，天边的黑云却不曾散，仍是翻墨遮山的阵势，仿佛随时还要再降下一场，山坳处的红日不甘示弱，挣扎着要破出云层。
宋迢迢眸光游离，低低道:“不曾。”
宋迢迢屏息看向枚印底部的篆字，鸾翔凤翥，是一个清晰的“仰”字，与这沓信纸上的钤印一致。
宋迢迢这病证旁的不论，一则便是极易扰人心神，她昏了约摸两个时辰，有半数时间都在暗昧的梦魇中。
兄为何死？
萧偃的字迹，萧仰的钤印。
少年唇角扭曲，似笑非笑，额间的药渍在烛光的映衬下宛若鲜血，吐出的字句字字淬毒:“你能怎么办呐，月娘。”
她眼眶发酸，一时不敢再想，只闷头吃粥。
宜州，弗光山以南五十里，即是沈间辛驻军的兵营。www.silian.me
如果说先才她的面色还是惊骇，现下则转变成了悚然，适时，禾连携着满筐药材入内，蹙眉道:“你又来做什么？”这话问的自然是沈间辛。
而今大舜朝唯一的殿下，大抵只有前朝那位下落不明的显章太子。
她很快找到了，在一垒较为单薄的玉版宣纸旁，这得益于二人的朝夕相处——使她对萧偃的习性有了两分了解。
这样的道理，即便说与五岁稚童听，他们也能明白，更何况宋迢迢？从古至今，史载中都不曾有过双生皇嗣。
这反应教沈间辛起了几分兴味，他继而道:“我观小娘子与我们殿下颇有些情分，不然也不会在病重时反复念起他的名讳。”
她放下这枚朱印，慢慢、慢慢地笑出了声，她笑得几度流出眼泪，甚至作呕。
她先观宋迢迢的斑疹、舌象，问了萧偃几句话，便开始摸脉，初始面色有些凝重，尔后松懈些许，提笔簌簌落下几行字，遣了医僮去抓药。
也不知两厢搏斗了多久，终于教红日跃出云面，泻下一地金光，刘济撩着袍角奔过来，踏碎洼地盛放的日光，开口唤他:“殿下，那位小娘子醒了，正寻你呢。”
她回身欲屏退众人施针，但见萧偃一步三回头的情状，淡淡开口:“深山里湿气重，惊蛰已过蛇虫也多，这位娘子素体娇弱，不慎沾染了些，并不是要命的症候。”
他也是随口一问，到底记挂着自己病中的阿妹，遂挑帘去寻禾连，转了几圈不见人踪迹，只看见满面怔忡的宋迢迢，便道:“小娘子可知禾医官去了何处？”
再则，本朝有律例，唯有皇后、储君可称殿下，其他亲王、郡王，擅用此称谓都是逾制。
萧偃立时闻声而动，额上缚药的绢带犹等不及扎稳，便急匆匆迈步出去了。
天色调转，她陷入一片浓稠黏腻的夜色，冥府般的碧湖畔，数不尽的毒蛇迷嶂与她伴行，身后是提着刀剑的死士，与她不过一步之遥，她几乎能想象利刃刺破胸腔的剧痛，以及被死士查出身份后的举家连坐之灾。
世人只听闻太子南逃，不知后文。
帐外春晖一跃而下，徒留霞光，他听见少女轻声唤:“阿仰。”
真相是什么，呼之欲出。
少女仰面，用波光潋滟的泪眼凝望他，望得他一颗心砰砰乱撞，半晌，她展臂扑入他怀中，柔软的身躯紧紧桎梏着他，摄夺他全部的心神。
宋迢迢不是蠢人，纵然有些近乎傻气的赤忱，却不至于陷在死胡同里出不来。她特地留了心眼，向禾连套话，不敢问的太明白，只说这里主事的是不是萧偃。
她尚在病中，饱食后更容易昏睡，禾连嘱咐她小憩片刻，养养精神，因她这病多梦扰神，确实要潜心休息才能好。
他眉头轻挑，观她神色，笑说:“娘子勿怪，我们殿下遭蒙大变，性情或多或少受了影响，你莫要放在心上。”
禾连性子虽冷，待病患倒颇有耐心，况且她行医多年，见过不少古怪的病人，醒来不单要问所在地，问年月也是常有的。
“郎君方才说，殿下？”
她生得妙目菱唇，性子却很冷淡，不常言语，多是几个字几个字的往外蹦。
先是梦见幼时的韩叙，前一刻二人还在莲池上泛舟，赤日炎炎，他替她剔了许多青嫩的莲蓬，她尚吃得欢喜，忽就见他变了脸色，要将她推到池中淹死，她又怒又恨，索性将他一并拽了下来……
最要紧的是，今上并未立储。
作者有话要说：改了一下，月娘雖然聪明但是一下就判定是燕奴杀了阿仰，还是太突兀了。只能说她已经猜到了，但是她不能肯定(>_ 对了小宝没，要不要改名字呢改成《黑莲花总想独占我》？（
帐内独剩两位女郎，禾连一贯寡言少语，亦不会主动同人搭话。
萧仰与萧偃，的的确确是一对双生子。
再也没有。
是夜，春寒料峭，宋迢迢披着雪白的狐裘，提了只漆红食盒来到萧偃帐前。
沈间辛笑笑，说明来意便离去了。
兄为何死？
萧偃暂有他事，帐外把守的是惊寒，他将自家主子的情意看得分明，故尔不敢阻拦，先让宋迢迢入内等候，也好避避寒气。
话落，他便见面前女子从木然中抽身，神情寸寸皲裂。
这只是萧偃临时处理军务的地界，并没有什么机密的公文，是以惊寒才敢放她进来，她独自在胡椅上坐了会儿。
温情尽碎，余曛像是这个拥抱的帮凶，使他清晰品尝到了断肠毒药剥去糖衣的苦涩与尖锐，他控制住自己战栗的躯壳，抬手掰过她的下颌，轻轻笑起来:“你当真这么忘不掉他吗？”
沈间辛过来寻禾连问药时，恰遇上拂袖出帐的萧偃，他桃花眼一眯，放下作揖的双手，问门口的药僮:“这是怎地了？”
这一次，再也没有少年穿着缥青的禅衣，自银白的月轮照影中向她游来。
她摇摇头，禾连检查后见确无外伤，方才答话:“此地是宜州郊外的一处军营，今日是正统二年三月初四，你生了场小病，吃过药不日便会痊愈。是不是有些饿了？能否用些粥？”
宋迢迢出神良久，方道:“敢问娘子，这是何处？”
她被惧恨占据了全部的心绪、全部的目光，她恶仇者更恶自己，于是她将湖水炼作长刀，一剑贯穿了她与死士。www.qinshao.me
她想，后文应该是，本应弟替兄死，以保正统；如今兄死弟继，偷天换日。
显然不是。
此言既出，众人大都放下心来，禾连的医术不说生死人肉白骨，十药九效总是有的。
难道他会是那个被厌弃的孩子吗？
帐内的烛火被小僮依次点燃，眼前的画面褪去虚幻，袒露它嶙峋的内壳。
湖水再次变幻，化作无垠的腥血埋没了她，与萧仰一别数年，她仍是不会凫水，只知倾仰着身躯，任由血水灌入她的耳鼻，将她溺毙。
概因二者当中，总有一个被舍弃，被扼杀。
萧偃盘坐在榻上，任由一旁的小僮为他敷药，目光遥遥望向挑开的帐帘，似在看军士，又似在出神。
宋迢迢淌着冷汗惊醒，第一眼见到的是疾步赶来的少年，他一身素青的长袍，萧萧肃肃，形如朗月。
连夜的大雨总算收势了，营地沤了成片的积水，军士们挑了块空地搭起铁镬烧饭，亦有好斗的军汉们赤膊在泥地里角抵。
药僮总角年纪，懵懵懂懂的，只说不知。
可若他们生在皇家，养在帝王足下，就注定不能是一对相亲相扶的寻常兄弟，而是两个为了权力你死我活的陌路血亲。
“名讳？我何曾……”
记得他不矜不伐，恣意洒脱；记得他一身清风峻节，落笔是气壮山河。
少年额上的白纱因牵动跌落下来，他眉心的朱砂痣赫然刺入她的双目，还有他昳丽又残忍的笑容——“可他已经死了多年，只怕眼下，白骨都成枯了。”
然而宋迢迢躺在柔软的罗汉榻上，竟是如何也睡不安稳，她睁眸，定定望着帐顶，回想沈间辛那番话。
虽说当今天下不算太平，动荡迭生，但还没有任何节度使敢割地称王的。
她梦的是阿仰，唤的也是“阿仰”，众人却找来了萧偃。
宋迢迢讷讷应是，禾连端来一只青釉小碗，里头是熬得浓稠的肉糜和粥，她接过来舀了小口，咸香温热，教她想起自己有位堂姊，也是这样温柔知礼，熬的一手好粥。
禾连本是女儿身，常年做男装打扮游历济民，不过花信之年，已是四方颇有名望的行医圣手，名号一度传至京洛，受大内多番传召，因先皇于她有恩，这才愿留驻在萧偃的帐下，供他驱驰。
她捂着唇，又哭又笑，一时连恨都无门。
答案不出所料，依禾连的反应，恐怕萧偃的权力远不止于此。
故尔朝野上下，都当他是已经薨逝。
还不能是官印，非得是私印不可。
她不敢瞬目，顷刻间泪水便如川流涌出，萧偃瞧见只觉心都要碎了，立时折下腰身，为她拂面拭泪。
神策军左右护卫，拥着萧偃的飞骑一路驰骋，溅起漫地黄泥，终于在未时前三刻赶到了军医禾连的帐中。
她瘫坐在地上，回想起十一岁那年与萧仰的初遇，实则他们的羁绊并非只有一夜，她记得更多。
] 她走过去，一边打量她的颅骨，一边道:“你可有觉得头晕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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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外间的人因议事走远了些，她提着裙裾来到牍片堆积的案边。
是了，分明生死未卜，却早早定下了谥号。
大雨虽歇，天边的黑云却不曾散，仍是翻墨遮山的阵势，仿佛随时还要再降下一场，山坳处的红日不甘示弱，挣扎着要破出云层。
宋迢迢眸光游离，低低道:“不曾。”
宋迢迢屏息看向枚印底部的篆字，鸾翔凤翥，是一个清晰的“仰”字，与这沓信纸上的钤印一致。
宋迢迢这病证旁的不论，一则便是极易扰人心神，她昏了约摸两个时辰，有半数时间都在暗昧的梦魇中。
兄为何死？
萧偃的字迹，萧仰的钤印。
少年唇角扭曲，似笑非笑，额间的药渍在烛光的映衬下宛若鲜血，吐出的字句字字淬毒:“你能怎么办呐，月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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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大舜朝唯一的殿下，大抵只有前朝那位下落不明的显章太子。
她很快找到了，在一垒较为单薄的玉版宣纸旁，这得益于二人的朝夕相处——使她对萧偃的习性有了两分了解。
这样的道理，即便说与五岁稚童听，他们也能明白，更何况宋迢迢？从古至今，史载中都不曾有过双生皇嗣。
这反应教沈间辛起了几分兴味，他继而道:“我观小娘子与我们殿下颇有些情分，不然也不会在病重时反复念起他的名讳。”
她放下这枚朱印，慢慢、慢慢地笑出了声，她笑得几度流出眼泪，甚至作呕。
她先观宋迢迢的斑疹、舌象，问了萧偃几句话，便开始摸脉，初始面色有些凝重，尔后松懈些许，提笔簌簌落下几行字，遣了医僮去抓药。
也不知两厢搏斗了多久，终于教红日跃出云面，泻下一地金光，刘济撩着袍角奔过来，踏碎洼地盛放的日光，开口唤他:“殿下，那位小娘子醒了，正寻你呢。”
她回身欲屏退众人施针，但见萧偃一步三回头的情状，淡淡开口:“深山里湿气重，惊蛰已过蛇虫也多，这位娘子素体娇弱，不慎沾染了些，并不是要命的症候。”
他也是随口一问，到底记挂着自己病中的阿妹，遂挑帘去寻禾连，转了几圈不见人踪迹，只看见满面怔忡的宋迢迢，便道:“小娘子可知禾医官去了何处？”
再则，本朝有律例，唯有皇后、储君可称殿下，其他亲王、郡王，擅用此称谓都是逾制。
萧偃立时闻声而动，额上缚药的绢带犹等不及扎稳，便急匆匆迈步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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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只听闻太子南逃，不知后文。
帐外春晖一跃而下，徒留霞光，他听见少女轻声唤:“阿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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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内独剩两位女郎，禾连一贯寡言少语，亦不会主动同人搭话。
萧仰与萧偃，的的确确是一对双生子。
再也没有。
是夜，春寒料峭，宋迢迢披着雪白的狐裘，提了只漆红食盒来到萧偃帐前。
沈间辛笑笑，说明来意便离去了。
兄为何死？
萧偃暂有他事，帐外把守的是惊寒，他将自家主子的情意看得分明，故尔不敢阻拦，先让宋迢迢入内等候，也好避避寒气。
话落，他便见面前女子从木然中抽身，神情寸寸皲裂。
这只是萧偃临时处理军务的地界，并没有什么机密的公文，是以惊寒才敢放她进来，她独自在胡椅上坐了会儿。
温情尽碎，余曛像是这个拥抱的帮凶，使他清晰品尝到了断肠毒药剥去糖衣的苦涩与尖锐，他控制住自己战栗的躯壳，抬手掰过她的下颌，轻轻笑起来:“你当真这么忘不掉他吗？”
沈间辛过来寻禾连问药时，恰遇上拂袖出帐的萧偃，他桃花眼一眯，放下作揖的双手，问门口的药僮:“这是怎地了？”
这一次，再也没有少年穿着缥青的禅衣，自银白的月轮照影中向她游来。
她摇摇头，禾连检查后见确无外伤，方才答话:“此地是宜州郊外的一处军营，今日是正统二年三月初四，你生了场小病，吃过药不日便会痊愈。是不是有些饿了？能否用些粥？”
宋迢迢出神良久，方道:“敢问娘子，这是何处？”
她被惧恨占据了全部的心绪、全部的目光，她恶仇者更恶自己，于是她将湖水炼作长刀，一剑贯穿了她与死士。www.qinshao.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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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偃盘坐在榻上，任由一旁的小僮为他敷药，目光遥遥望向挑开的帐帘，似在看军士，又似在出神。
宋迢迢淌着冷汗惊醒，第一眼见到的是疾步赶来的少年，他一身素青的长袍，萧萧肃肃，形如朗月。
连夜的大雨总算收势了，营地沤了成片的积水，军士们挑了块空地搭起铁镬烧饭，亦有好斗的军汉们赤膊在泥地里角抵。
药僮总角年纪，懵懵懂懂的，只说不知。
可若他们生在皇家，养在帝王足下，就注定不能是一对相亲相扶的寻常兄弟，而是两个为了权力你死我活的陌路血亲。
“名讳？我何曾……”
记得他不矜不伐，恣意洒脱；记得他一身清风峻节，落笔是气壮山河。
少年额上的白纱因牵动跌落下来，他眉心的朱砂痣赫然刺入她的双目，还有他昳丽又残忍的笑容——“可他已经死了多年，只怕眼下，白骨都成枯了。”
然而宋迢迢躺在柔软的罗汉榻上，竟是如何也睡不安稳，她睁眸，定定望着帐顶，回想沈间辛那番话。
虽说当今天下不算太平，动荡迭生，但还没有任何节度使敢割地称王的。
她梦的是阿仰，唤的也是“阿仰”，众人却找来了萧偃。
宋迢迢讷讷应是，禾连端来一只青釉小碗，里头是熬得浓稠的肉糜和粥，她接过来舀了小口，咸香温热，教她想起自己有位堂姊，也是这样温柔知礼，熬的一手好粥。
禾连本是女儿身，常年做男装打扮游历济民，不过花信之年，已是四方颇有名望的行医圣手，名号一度传至京洛，受大内多番传召，因先皇于她有恩，这才愿留驻在萧偃的帐下，供他驱驰。
她捂着唇，又哭又笑，一时连恨都无门。
答案不出所料，依禾连的反应，恐怕萧偃的权力远不止于此。
故尔朝野上下，都当他是已经薨逝。
还不能是官印，非得是私印不可。
她不敢瞬目，顷刻间泪水便如川流涌出，萧偃瞧见只觉心都要碎了，立时折下腰身，为她拂面拭泪。
神策军左右护卫，拥着萧偃的飞骑一路驰骋，溅起漫地黄泥，终于在未时前三刻赶到了军医禾连的帐中。
她瘫坐在地上，回想起十一岁那年与萧仰的初遇，实则他们的羁绊并非只有一夜，她记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