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朝生暮死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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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戴着木雕面具，踏着“折足”，在舞池中走出完美的圆形，同时唱诵着诗歌，赞美自己的三个孩子。

    所谓“新编古事记”，创新就在结尾的地方，这是一个被抛弃的妻子对丈夫和他创造的整个世界的复仇，尽管复仇本身是邪恶的，可想到她曾经遭受的痛苦，又让人心有不忍。

    观众席上寂静如死，有几位擅长品鉴歌舞伎表演的客人默默地流下泪来。座头鲸从口袋里抽出手帕蒙住泪如泉涌的大眼。

    左袖象征太阳升起、万物生长和美梦般的人世，右袖则象征月亮升起、枯骨寒沙和永恒的黄泉。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路明非精通日语的事情自然不可能瞒住。

    “你看过歌舞伎表演么？”楚子航问。

    路明非则是带着源稚生直接进了舞台正对面的一个包厢，如果说恺撒他们是王者待遇的话，那他毫无疑问就是独一无二的皇帝。

    伊邪那岐把象征太阳的八咫镜赐给天照，把象征月亮的八尺琼勾玉赐给月读，然后把自己最锋利的宝剑天羽羽斩赐给了幼子须佐之男。

    那竟然是女装的风间琉璃，清秀如少女，演出女性角色倒也不至于太过惊讶，可在一个男人身上看出女人的性感来，却令他有股毛骨悚然的感觉。

    下半场却是欢快雄壮的故事，讲述须佐之男杀死八岐大蛇的壮举。

    恺撒和楚子航坐在二楼包厢里，穿着纯黑的“色无地”羽织，手持白纸折扇。他们有风间琉璃的请柬，是十足的贵宾，享受vip待遇，入场就有服务生伺候更衣，然后引入位置最好的包厢。

    剧院经理十几年不曾见过如此空前的盛况，激动地感谢上苍，觉得这门古老艺术的生命力还没有断绝，居然能吸引如此众多的年轻观众。

    短暂的沉默后，有身穿和服的老人起身，发出长啸般的赞叹声，接着全体观众起身鼓掌，掌声如雷。

    登台的新人名为风间琉璃，剧目是《新编古事记》。

    “你只记住了这个？”

    舞台上帘幕低垂，漆黑一片，客人们悄声耳语。她们都是夜店的常客，平日里都是推杯换盏大声说笑的，但今夜无人喧哗，观众们都穿着考究的和服或者长及脚面的晚礼服，淑女般矜持。

    这三个孩子是他从黄泉国归来之后独自生育的，名为天照、月读和须佐之男，他们跟伊邪那美毫无关系。

    结局匪夷所思，原来八岐大蛇就是伊邪那美的化身，多年之后她以蛇躯重返人世，就要是报当年被丈夫遗弃的仇，但须佐之男终结了她的复仇之路。

    这一次风间琉璃扮演八岐大蛇，他在素衣外罩了一件鳞片状的长袍，舞姿跟扮演伊邪那美时一模一样，只是没有唱词。

    灯忽然黑了，有人敲响了樱木的小鼓，鼓者在鼓面上一敲一抹，鼓声嘶哑低沉，像是鬼魂在遥远的古代低声诉说。幕布拉开，素白色的女人静静地站在舞台中央，披散漆黑的长发。

    来路已渺，回首成空；

    “看来风间琉璃真的很想我们看懂他的演出，其中或许有什么含义。”

    断舟浮海，相望孤城；

    “风间琉璃？”路明非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须佐之男的利剑反复地砍在风间琉璃身上，鲜红的染料沿着鳞片流淌。最终风间琉璃倒在了舞台中央，须佐之男跪在他身边高举天羽羽斩，停滞一秒钟后刺穿了他的心脏。

    舞台四面都喷出了冷焰火，火树银花中须佐之男撕掉风间琉璃罩在外面的斑斓长袍，露出血色的女人，她静静地躺在舞台中央的灯光中，像是一片飘落的枫叶。

    “倦兮倦兮，鬼骨面君；

    歌声回荡在四周，不用闭上眼就能把风间琉璃想成一个悲伤的女人，她穿着尸衣在地狱中歌舞，围绕她的只有枯骨。

    那层黑幕象征着被永远隔断的黄泉比良坂，只剩下永堕黄泉的伊邪那美歌舞着回忆那场神婚......

    中场休息的时候，休息厅内无人喧哗，大家都沉浸在刚才的表演中，有人怅然若失，有人悄声耳语。

    风间琉璃的扮相太美，歌声也太哀凉，愁云惨雾弥漫在歌舞伎座中，带着观众们瞬息穿梭于神话和现实之间。

    银座，歌舞伎座。

    虽说是牛郎出身，可风间琉璃的表演曾得到好几位歌舞伎大师的盛赞，他们毫不介意地在报纸上说自己为了听这位歌舞伎爱好者的表演曾经不惜放下身段光临喧闹的夜店。

    这时舞台上方的译文屏幕显示出这幕剧的背景资料，风间琉璃饰演的是日本的母神伊邪那美，这部新编神话剧是关于父神伊邪那岐和母神伊邪那美的神婚和后来的反目。

    舞着舞着，他褪去了外面的白袍，露出灿烂的彩绘衣衫。观众们都生出毛骨悚然的感觉，那件斑斓的彩衫与其说是生者的华衣，不如说是死者的葬服，彩衣上用刺绣的手法做出骷髅和蛆虫的纹路。

    翌日，夜。

    路明非倒是没有那么夸张的反应，他的注意力更多放在源稚生身上，想要看看对方的反应。结果不知道是不是用力绷住的缘故，源稚生的表情意外的有些冷淡。

    曾有无数国宝级的歌舞伎演员在此登台，新人能在这里登台被看作至高的荣誉。今天在歌舞伎座登台的就是一位新人，原本新人的上座率不会太高，可门票居然早早地售空了，售票窗口还挂着“感恩”的条幅。

    来购票的都是年轻女性，衣着时尚火辣，完全不像是歌舞伎的传统观众，在售票窗口前挤得水泄不通。

    她的扮相像是黄泉深处的厉鬼，可身形中透着婀娜妩媚，便如绝世艳女裹着薄纱，让人心里微微一荡。

    路明非和源稚生默默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与恺撒、楚子航前后脚踏入了这座歌舞伎剧场，它有着一百多年的历史，堪称歌舞伎剧场中的王座

    “就是说你也看不懂歌舞伎表演，对吧？”

    “还有那天陪我去看演出的女孩穿了一件裸色的晚礼服，腰间镶满水钻，走起路来细腰非常晃眼。”恺撒想了想道。

    “那我们就看好了。”恺撒轻轻摇着折扇，“作为朝生暮死的鬼，谁知道这是不是他的最后一场演出呢？”

    “后来怨恨那么深，只因为当初相遇那么美。”路明非轻声点评，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温暖的金色灯光笼罩了舞台，这象征着舞台从幽暗的黄泉国切换到了人世间，穿着金色长袍的伊邪那岐登场。

    但他无法嘲讽，因为如果没有新加坡那一场旅行，得以与樱小路和解的话。路明非或许也会堕落成他这样，宛若被“女鬼”附身一般。

    路明非和源稚生悄无声息地离场，演出刚刚结束，侍者就把一枚白色的信封送进了包厢，信封里是一枚特别邀请卡，邀请他们去后台参观。

    风间琉璃且歌且舞，白色大袖像是白鸟的双翼那样展开，上面用墨笔写满了古老的文字。

    “看舞台上方的译文屏幕就好了。刚才服务生说这是风间琉璃大师特意要求加装的，观众都是日本人，听不懂唱词的只有你我，那东西就是为我俩安装的。”

    它曾经数次被焚毁，又数次被重建，如今的建筑有着明显的桃山时代风格。门前悬挂着紫色布缦，似乎是在欢迎他们东京f4的到来。

    “在纽约看过一场，日本领事馆的招待演出，演员们的脸色白得像是死人。”恺撒答。

    这绝非玩票，而是一场正统的歌舞伎表演，一场大师之作。

    犹记曰昔年恩重，恨水长东。”

    激动的歌舞伎评论家走上舞台拥抱风间琉璃，嘶哑地赞叹说这是他有生以来看过的最完美的歌舞伎表演，全场观众泪如雨下，低低的抽泣声仿佛海潮般在观众席中回荡。

    台下议论纷纷，这在素来讲究礼仪的日本观众中是很罕见的，但下半场的表演委实太诡异了，屠蛇之战本该是场激烈的交锋，但观众看到的却是女人和男孩的对舞。

    画外音响起风间琉璃的低唱，幽怨苍凉，便如孤魂在井中哭泣：

    伊邪那岐在前台与孩子们欢快地舞蹈，伊邪那美却在黑色的薄纱帷幕后哭泣着歌唱，素白的人形反复折叠，可见那被遗弃的痛苦是何等锐利。

    伊邪那岐命他们帮助自己守护世界，天照受命统治神之国高天原，月读则管理夜之国，海洋被赐给须佐之男管理。

    “世间一切幸福，皆月影中一现的昙花；唯有孤独与痛，常伴在黄泉深处。”女人清唱着，缓缓抬头，脸色苍白如纸，唯有眼角是凄厉的血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