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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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角眼和小油头是连轱辘带滚钻出来的。他们从油腻腻的地上一爬起来，就叫着疼揉腰揉腿。

    而排队的顾客们一见白大褂成功制止了流氓惹事生非，也逐渐安心起来。秩序因此渐渐恢复，喧闹很快平息了。

    道上一向有个规矩，江湖中人失窃后如果想要找贼拿回自己的东西，不外乎两种处理方式。要么凭手段和暴力硬拿回来，谁趴下谁是孙子，打服了算。要么就用和平的方式交涉，让对方主动认输，把东西吐出来。

    贼头终于变了颜色，他先一伸手，制止了几个围过来想动手的手下，接着他就要开口说话。可就在这当口，没想到饭馆里一个身穿白褂子的中年大姐倒先不干了，气哼哼走过来。

    这时，脑门起了个大包的黑脸揉着脑门回过神来。趁洪衍武没注意，他上手就去扒脖子上的胳膊。

立马踹出俩大活人来。

    其实洪衍武觉得，贼头儿应该早明白这是仨小崽儿捅“炸”了，事主找上了门。这半天没反应，这小子肯定是琢磨什么呢。或许是怕他叫来了警察，在偷偷观察四周。或许是想抻抻他的斤两，在揣测他的来意。或许也只是担心在这动手，事闹大了不好收拾。不管这小子琢磨什么，反正他是故意要给他们来个下马威。就是让这伙人知道知道，他可不是好惹的，同时也想逼他们谈判。

    于是，洪衍武嘴角一扭，又加了三分气力。心里暗想：行，你不是硬充大铆钉吗？那就再加把劲儿，反正夹死了也不是我儿子。

    尤三一听这话眼角就一跳，明显吃了一惊。他开始仔仔细细端详洪衍武，上上下下一眼一眼打量。

    不过这种谈判可不是去说软话好言相求，也不是装凶做狠地恐吓。而是要通过语言了解对方的江湖背景，暗地里比比谁的本事大，谁的门路多。这种行为黑话叫做“盘道”，其实就是通过彼此间的聊天看谁牛逼，比流氓资历。

    此时再看酒桌上，刚坐下的那四个人仍然是一副凶相盯着洪衍武，就像四只被拴上铁链的看家狗。而黑脸却是呼呼喘着气，满目骇然望着洪衍武。

    要说尤三的名字他听着有点耳熟，那也只是因为《红楼梦》里有个漂亮妞叫尤三姐。他还知道这妞后来还因为气性太大，失恋抹脖子成了个死鬼。可即便如此，那个尤三姐也不可能是这个尤三的姐姐，所以他连眼皮都没眨，毫不客气提出了要求。

    白大褂哼了一声，扭过头。这会儿，她又对还站着的寸头几个看不顺眼了。“你们看景呢？不吃走人，没看外头那么多人没地吗？”

    这是绝对的升级对抗！

    随着洪衍武这次用力，黑脸“腾”的一下彻底挺直了腰，屁股下的凳子也倒在了地上。

    偏偏洪衍武还就单等贼头发话儿呢。因为一般这种盗窃团伙，贼头可是团伙里最心毒手狠的人。要么最能打，要么手艺最高，或者两者兼顾，能压得住才能让这帮人全听他的。如果出来练活或者团伙之间火拼，同伙都得看贼头的眼色，自己可没主心骨。

    黑脸一下轻松了，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抚着脖子连声咳嗽。

    贼头听完了眉头一挑，只点点头。

    “几下？”

    其实这种反应也正常，因为在这时候的京城江湖，“把子”这个词儿可不是随便用的。这个词大概来源于旧社会的“瓢把子”和“舵把子”，指的是区别于一般的小头目，有能力管辖一片地区所有流氓小偷的大首领。

    面对白大褂的斥责，贼头一点也没敢炸刺，反而赶紧起立，显出一脸殷勤。“大姐，大姐。没事，闹着玩……”

    “干嘛呢你们？想打外面去，砸坏了东西赔啊。”

    “折了托儿了，（黑话，指丢了东西）想找回来。”

    贼头忙招呼手下们，“坐下，都别咋呼了。”

    “大满贯，跺了两下。”（黑话，劳教三年，减期两年）

    “四海之内皆朋友，（黑话，指自己交际广），叶子窄，也不解渴（黑话，指钱不多，也不够分的），让让？”

    尤三脸色一暗，似乎是觉得洪衍武的态度有点拿大，让他有点伤面子。于是身子往后一靠，语气明显带上了赌气的情绪。

    寸头因为这一脚的力气咽了口吐沫。

    在贼头招呼下，站着的其他四人满脸不情愿都坐了回去，屁股下的木凳子被他们摆弄的“叽哩咣当”一通乱响。

    洪衍武可不在意尤三闹气，仍然应对有度，稳稳当当。

    黑脸更受不了，脸顿时憋成了酱紫色，就像个紫皮圆茄子。这小子在洪衍武的胳膊里一通挣蹦，脚开始拼命蹬地。凳子在他的屁股下翻腾转挪，凳子腿最后竟然做起了高难度的摇摆动作，并发出“叮了咣当”的声响。

    这种角力其实根本无意义，因为黑脸虽然长得敦实，可洪衍武本身就有功夫。尤其在这个年纪，洪衍武不仅身体素质极好，又刚经过一年的强体力劳动。俩人完全不在一个级别，黑脸落在洪衍武手里又怎能抗拒的了？只能是面团一个。

    “切，一帮臭流氓。”白大褂见他们还算知趣，骂了一句也就不再追究。她一回身又进了厨房，挺胸叠肚的样子挺像个高层领导。

    “瞅着眼生（黑话，指没见过），怎么称呼？”

    洪衍武看着直眨嘛眼儿。怪了嘿，这位大姐和赶他出候车室的那个值班员真像姐儿俩啊。语气神态都相似，就跟双棒儿（土语，双胞胎）似的。

    不出所料，彼此试探阶段已经初步结束。贼头也没再耽搁，他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先出言试探了。

    可他才刚一动，洪衍武就察觉了。而洪衍武根本没看他，仅仅是右臂肱二头肌一绷劲，结果就把这小子勒得像个吊死鬼似的伸出了舌头。

    因为今儿丢钱这事儿太丢人，洪衍武一直想着最好悄没声儿（土语，静悄悄）解决。所以他似乎是回答了，却又没说自己是谁。不过这么一搭上话，对方也就明白遇上同道了。

    洪衍武一看就明白了，这伙天天在这儿混的地头蛇，大概是怕惹急了这位大姐没地儿吃饭。这可是国营店，人家真敢撵他们滚蛋。

    而贼头的嘴唇这时候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把话咽了回去。

    洪衍武只撇撇嘴，露出一副很遗憾的表情，胳膊反更加了把劲儿。

    仨成年贼都没料到洪衍武说踹就踹，惊讶中神色各异。

    三角眼瞅个空，附在了贼头的耳朵上，“大哥，就这孙子。丫说是茶淀回来的。”

    “战犯（黑话，指因打架被抓捕）。”

    寸头已经干站了半晌，这时见苗头不对，一拍桌子大喝，“你丫放开！”

    一问一答继续。

    “叶子（黑话，指钞票）在谁手里就是谁的。说找就找，你多大的面子？”

    “怎么进的圈儿？”

    白大褂板着的脸又转向洪衍武。洪衍武也怕招来警察，就势放开了黑脸。

    随着寸头几乎变了调门儿的喊叫，“噌楞”一下，小油头、三角眼和另外那个大个儿都凑了过来。可他们的头儿仍然沉得住气，稳坐如山。

    这小子的脚丫子直接出溜到桌子下面了，他除了脖子被夹在洪衍武的胳膊里，身子现在也只有脚挨着地，其他部位全部腾空。而他那发白的手指，死死扒着脖子上的胳膊，额头的血管都快憋爆了。仅片刻，他就已经明显喘不上气儿，喉头发出既沙哑又艰难的喘息声儿，眼珠凸起，眼瞅着就快翻白眼了。

    贼头听到这儿果然眼眉又挑了挑，看洪衍武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见洪衍武表情沉着，尤三又迟疑了。他眼神闪烁几下，又试探着问，“有车吗？怎么没搭车？（黑话，指认识当地的大玩主吗？如果认识怎么不去找他？）”



    洪衍武可不知道尤三是哪个林子的鸟，在他的记忆里，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街面上所有有名有姓的人物里压根就没这么一号。

    “马家堡尤三儿。朋友有什么指教？”

    洪衍武一点磕巴儿没打，“水没脚了，怕熟把子见笑。（黑话，指太丢人的失误，怕相熟的窃贼首领笑话。）”

    边上的仨小崽儿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他们瞪着眼睛个个儿兴奋，都闭上嘴，没人插话，像是等着看武侠片儿。

    寸头脸儿都气绿了，手一指洪衍武。“你丫叫板？我废了你！”

    “满了？”

    原来刚才这里的异常状况已经引起了饭馆其他顾客的恐慌，深怕殃及池鱼的人们都躲避得远远的。排着买饭的队列一下乱了，扰乱了饭馆的正常工作。

    洪衍武对自己的回答绝对有把握，而且他为了多增加点威慑力，刻意的有一答一，绝不多说。因为一般有点经验的玩儿闹都有个感觉，话不多的人才最危险，极有可能是个生主儿。（黑话，指能打且不怕事儿）。

    当然，这种牛逼也不好吹的。凡是能“盘道”的主儿，都有阅历，懂得规矩，更知道深浅，几句话就能明白彼此的底细。但如果一瓶不满半瓶子逛荡，对江湖只有个一知半解，万一判断错误或者泄了底细，不仅会让对手小瞧成为笑柄，弄不好还会因为件小事惹上不该招惹的人。

    “咳，咳……”黑脸一阵吭哧，几乎是拼命去推洪衍武的臂膀，可洪衍武的胳膊依然纹丝不动。

    洪衍武仍然一脸不在乎，他见多了这种装模作样的场面。要真打起来，这伙人对他来说那就是一捆小白菜。只是在这儿动手容易招来警察，所以无论对他还是对这伙贼而言，只有“盘道”才是最好的选择。

    “刚从教养圈儿（黑话，指劳教农场）里出来，咱们没见过。”

    “大票（黑话，指释放证明）回来的。”

    大个儿则是脸上的横肉怂动。

    贼头似乎有点不甘居于下风，一抬大拇哥，报出了他自己的名号。之后，他就一直紧盯洪衍武的脸，像是很在意洪衍武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