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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一刻,颈上喉咙间仿佛有凉意伴着剧痛传来,巨浪般的悲愤汹涌而至,移舟胸口条件反射性地剧烈起伏了一下,脚下随之一顿。

    确是上辈子的事了。

    两人脚旁,黑色枝芽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悄悄破土而出,顶端开出一朵小花,中央一圈是黑色,外围是暗哑的银色,恍若自高空俯视,乌发云鬟的丽人旋转间散开的银色长裙,舒展盛放。

    移舟珍之重之地轻轻拥住烟萝,烟萝亦回抱他。

    作者有话要说:①陶响球:古代一种声响玩具。出土的陶响球都是陶质的球形,中间是空的,里面装有弹丸或沙

    啊,这么说来,那他之前也是……烟萝内心狂喜,语气尽量平静:“哦,原来是这样啊。”

    “我……”移舟把目光从她关切的面容上移开,克制住转身拥她入怀的冲动,两手交握,右手拇指在左手手心一圈圈画圆,张了张口,终是无法将“我能抱一下你吗”这句话说出口。

    移舟没有留意到烟萝,现在的他满脑子都被一只飞鸟占据。

    他弄丢了一年多来每夜在冷硬木板上伴他入睡的那只飞鸟。

    “成日哭丧着脸给谁看!她、她死了你也不打算活、活了吗……”男人打了一个酒嗝,怒喝道,“给老子滚远点!晦不晦气!”

    感知到他此时的情绪波动,烟萝唯有双手渐渐收紧,以示她在。

    男孩知晓家中贫穷,乖巧懂事的他从不会主动去要些什么,哪怕再渴望都不会开口。

    他忍住了,没有回头。

    跟在一旁的烟萝立即扶了他一把,他站稳后,她的手没立刻从他胳膊上拿开,反而更加握紧了,关切道:“你怎么了?”

    两人一路无话。www.zilan.me

    在冬日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午后,屋外黑云压城,狂风怒号,门板哐哐作响,屋内阴冷昏暗,躺在榻上的人处于暗影之中,咳个不停,身上只盖了一个用了多年已冷似铁的布衾。

    一时之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就这般静静抱着彼此,两颗心紧紧依靠在一起。

    男孩天天望着窗前的飞鸟发呆,家门被人大力推开,他亦不觉。直到一个酒瓶砸在他脚边,迸裂的碎片划破他的手,很快见了血,他怔怔回头,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站在门口。

    但看他这样,不知怎的,烟萝自己也无端跟着紧张起来:“当、当然可以。”

    不知过了多久,烟萝开口,带着笑意道:“你知道你刚刚在手心疯狂画圈圈吗?”说完,她想起自己之前也曾瞥到过他像这样在手心画圈。

    回忆这一切的时候,移舟面色平静,仿佛在看别人的故事。所有的人和事都那么遥远,像是上辈子的事。

    后来那飞鸟是怎么离了他的?移舟回忆了许久。

    他握着母亲的手,寸步不离地守在榻旁。

    等他再次醒来时,惊讶地发现自己不是躺在冷硬的木板上,而是在一处干净的居所,身上盖着软软的被子。

    远处,小小的九尾白狐幼崽们在打滚玩闹,一团一团,如白云,如糯米团。

    似乎世间所有的草编飞鸟都长一个模样,移舟记忆中的飞鸟与烟萝塞进茵茵手中的那只样式别无二致。

    男孩侧着身子蜷成一团,面朝飞鸟的方向,怕抓坏它,小手虚虚握着飞鸟左翼的小小边角,呼吸渐稳。

    男孩望了眼窗外,看见系在窗棂上的飞鸟左右摇晃。

    他抿了抿唇,右手拇指重重往下一按,道:“我无……”

    夕阳西下,男孩站在门口,妇人逆着光向他走来,看不清面目,手中长长的草叶洒满了金光。www.suxian.me

    茵茵依旧每天坐在地上仰头望着星星,但较之前,没了那股子执拗,面上多了两分属于孩童的天真。临离开炎炎山前,烟萝拿出一只草编的飞鸟,塞进茵茵手中。她悄悄在里面注入一丝神力,遇到危险时可以保茵茵一命。

    烟萝希望,茵茵的脸上也能出现那样的笑容。

    昏睡一觉,再清醒时已然到了百里之外。

    但至今想起,体内仍恍若有万千蚂蚁噬咬,窒息般难受。

    他安静地坐在母亲身旁,看着在十指翻飞中草叶一点点变成了飞鸟的模样,小鹿似的眼睛亮了一亮。

    这是他们贫瘠的童年少有的快乐。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接住了他。他还未看清那人的脸,便一头昏了过去,昏迷前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完了,又要挨打了。

    烟萝两手搭在移舟的后腰间。他的腰抱起来很细,几乎用一只手臂即可圈住,但只有她知道,他的腰腹线条很美,同时也很有力量。

    然而刚满四岁的他尚不会掩饰眼中的渴望,尽管他摇头摇得很坚决,“娘亲,我什么都不要,我们走吧!”

    应是那一次索上担水,他身体不适,某一瞬间力气仿佛被抽空,脚下没踩稳,径直从高空跌落,耳边传来水桶落地的刺耳声响。

    下一幕,是他离开的背影。不足三尺高的男孩离开了生活五年的家,手上除了那只草编的飞鸟,什么都没带走。

    他的身体还记得两人初见的那个拥抱,记得她的身体有多温暖、有多香软。

    如此反复,落在后面的烟萝看着前方的背影,忽然发觉以前她们两人一起走时,一直都是移舟无时无刻不在迁就她的步伐,于是目光软了下来,刚涌上来的委屈也如潮水般退去,鼓起劲再次追上去。这次她不再说话,而是专心跟上他的步伐。

    妇人将飞鸟放入男孩手中,摸了摸他的头,起身去烧饭。

    它于一双巧手中诞生,这双手肌理粗糙、遍布厚茧、十指分外灵活。而后它带着温暖的体温落入男孩小小的手掌心。

    男孩珍重地双手捧着飞鸟,放在洒下来的金光中,开心地笑了。笑容纯粹,眼中有浮光跃金。

    守在榻边的男童脱下身上御寒的外衣,盖在妇人身上。小小的衣裳连妇人的上半身都盖不全,但总归聊胜于无。

    光是为了跟上他,就已经耗掉烟萝多半的气力。追上他之后不待她说话,两三步之间他又走远了。

    他怀揣一颗破碎的心,慢吞吞地跟在别人身后,一次也没有回头。

    她倾身抱住了他。这一刻,脑中有个巨大的铜钟一“铛”,震得他无法思考,抬起手回抱住她。明明想把她搂得紧紧的,如此便能从她身上汲取更多的温暖,然而落到她后背上的手却只是轻轻地贴着,像是怕弄疼了她,又像是唯恐自己一用力,怀中的温暖会如梦境轻烟消散。

    此时此刻,他太冷了,太想拥抱这份温暖。

    妇人摸了摸他的头,牵着他往前走,远离了卖玩乐之物的街市。

    最后一个“事”字淹没在突如其来的温暖中。

    静了半晌,移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是……得到你的许可之前,我在克制自己抱你。”

    这五百年间,他刻意不去回想从前,以为那些前尘往事俱已遗忘在滚滚红尘中,殊不知,过去的所有事早已深入骨髓,刻在心上,随便拾起一个线头,立即能扯出一长串过往。没了心,那种疼与冷便从骨缝中钻出,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将他整个网入其中,挣不脱,逃不掉。

    那只飞鸟在移舟脑中四处乱飞,记忆的厚门就这样被这只横冲直撞的小鸟一头撞开,让人措手不及。

    她第一次遇见这种人。心意相通的两人之间还需要问这种话吗?直接抱呀!

    这是他的父亲,是彼时弱小无依的他尽管再害怕再不喜欢,也仍然会不由自主地依恋与爱的人。

    他认认真真地问她:“我可以抱你吗?”

    任他怎么捂,母亲的手仍是一点一点凉下去,屋内一点一点黑下去,最后,榻上的人影完全消失在黑暗中。

    此时的他尚不知,这将是自己暗无天日的短暂人生中唯一的亮色。

    当然,这只飞鸟不是烟萝自己动手完成的,而是她略略施法让草叶自行编成的。

    移舟看着她,右手拇指在左手手心画着圈,局促紧张到面色涨红,声音比这山间叮咚的清泉还要动听。

    春光明媚,繁花烂漫的青丘仙山中。

    移舟把脸轻轻埋进烟萝的发髻间,半披散的长发从他肩头滑落几缕,与烟萝的乌发混在一起,乍一看难分彼此。

    烟萝抱着他,目光看向远方,仿佛在那里看到了两人的曾经。

    移舟说这些话时,两人正身处凡间,不远处便有四个粗布麻衣的男童,他们面上沾着不知从哪里蹭的尘土,各个小脸灰扑扑的,眼睛却异常的明亮,又大又圆,像水灵灵的葡萄。他们每人手中拿着一只草编飞鸟,一边高举着它一边奔跑着,仿佛飞鸟真的在天上飞,仿佛他们也正像这飞鸟一样在空中飞翔。

    之所以想到送草编飞鸟给茵茵,是因为她曾听闻移舟说,在凡间,贫苦人家的孩童能拥有的玩乐之物很少,家中维持生计已是艰难,连拨浪鼓、陶响球①都买不起,更遑论磨喝乐②等昂贵之物。对于他们来说,最常见的最易得的,最重要的是无需银钱的,便是这种草叶编成的飞鸟。

    “可别把霉运沾给我,老子还指着……”男人嘟囔着,声音低了下去,变得含糊不清。

    其实也没什么可带的。

    烟萝几次想开口,但他脚步很快,她几乎得一路小跑才追得上他。

    移舟如坠冰窖,呼吸一寸一寸冻结,周身唯有臂弯处传来一点暖意,他不禁渴望更多的暖。他如同一个独身走在万里冰封中的人,遇见了一簇火。

    男孩缩在角落,抱紧了自己,小小的一团,满心难过地想,这就是他在世间唯一的亲人了。

    这是移舟脑中最后关于那只飞鸟的画面。

    那时。

    “孩子你醒了。”一旁的青年笑得和蔼可亲,“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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