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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之道说着,正要在生死簿上落笔,面前的人魂却猛地跪倒在地,哀哀求告:“大人——小的不想当人了!小的不想挨饿啊大人!”

    ……百里鸣?

    陆之道惊得笔都差点没握住,猛地抬头看向眼前那个魂魄。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此人身为魔王,功德却整整列了十二页!大到整顿魔界风气,小到帮孩子扎风筝,可谓是“至诚至善、功德无量”,陆之道敢说,便是死了个仙人也不过如此了。

    百里鸣其实觉得成不成仙都无所谓,但是看在陆之道费心为她着想的份儿上,从善如流地侧身让开通道:“也好。那你先将后面的魂魄判过,我在这里等着。”

    魔界向来是杀戮、血腥与罪恶孳生之所,聚集在那里的不是天生为魔,就是堕魔的亡命之徒。对那些生性残暴的魔族而言,莫说扶老爷爷过街口,不顺手把人杀了都算大发善心。

    饿得眼睛发绿,拼命往肚子里塞满树皮草叶仍然无济于事。饿到极致时,他看着自己那已经断了气的老母,松垮的皮肉铺在地上,惨白的、皱纹横生,像从前家里过年时剥下的猪皮,他脑中竟隐隐有种想要去咬一口的冲动。

    话未说完,陆之道似是看到了什么,猛地一拍手,“功亏一篑!整个仙界只有他不愿意你成仙,百里,你可认得他是谁?此人难不成与你有仇?”

    她的表情太过夸张,陆之道看着她惨不忍睹的脸直笑:“那你努努力,让仙界也将你供起来。”

    陆之道也曾是人族,同样死于战乱,当然能切身体会到林狗娃的悲苦。他顿了顿,叹息道:“改为畜生道,去吧。”

    陆之道没想到过去了几百年,自己还是会被对方逗得乐不可支。他合上生死簿,领着百里鸣走到一面铜镜之前:“这是观照镜。三界之内,无处不可观,无事不可照。”

    无论仙、人还是魔,死后的魂魄都会呈现殒命时的模样。眼前的女子心口破了个凉飕飕漏风的大洞,身上伤口遍布、鲜血横流,死相十分惨不忍睹,却也不妨碍陆之道认出此人。

    冥府之内没有日月,百里鸣倚在忘川河边的三生石上等待,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她睡了一觉又一觉,闲得无聊,背着手踱着步将石头上成双成对的名字念了两轮,终于听到陆之道唤她。

    若到这里,顶多只能算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的老掉牙故事,但是百里鸣此人从不落俗套,她屁股还没把王位坐暖,就对着匍匐一地的魔族石破天惊地宣布:本座要将魔界建立成仁爱、和谐的美丽家园。

    “魔界一乱起来,三界就要乱,看来战火迟早会愈演愈烈。”他语气里有些惋惜,“百里啊,你怎么就不能学学那鳖,活个千八百年的……”

    什么?百里鸣?!

    “你怎么比我还紧张?”百里鸣看他双眼紧盯观照镜,不由觉得好笑,“成仙的确是天大的好事,但我做了魔也过得不算太差……”

    仙人一袭白衣,背影清隽,鹤章凤姿,正静静立在殿中不知做什么。倏尔,他似乎察觉到了何处的视线,转过身来,微微抬眸。

    《风月一隅》

    据那些魂魄描述,是这样的。

    “稍后我会借此镜观照仙界,向仙人询问是否认可你下一世成仙。不过事先说明,只要有一位不认可,你就无法入仙道。”

    就在人们以为魔王百里鸣真的拥有传闻中的“不死之身”时,如今她却死了,轰轰烈烈的人生演奏不到一半就戛然而止。

    “花病酒,魔族,生前嗜杀,入地狱道。”

    他这样解释完,又去安慰百里鸣:“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你的功德很圆满,放宽心。”

    百里鸣双手合十拜他:“请陆大人给我指条明路!”

    那是一张美得不可方物的脸,目如点墨,唇若丹朱,多一分太艳,少一分又过冷。

    他连滚带爬地奔向忘川河,生怕陆之道改变主意似的。陆之道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地摇了摇头。

    等等——

    “大人,求求您,让小的下辈子当个畜生也成,别让小的当人了!”

    冥府六道,分作三善道与三恶道。三善道为仙道、人道、修罗道;三恶道为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魂魄入哪一道,全由冥府判官根据生前善恶因果决断,善者入善道,恶者自然入恶道。这位名为林狗娃的人族生前奉养老母勤恳,却由于战乱流离失所,母子二人双双落得个饿死街头的结局,着实可怜。

    这新魔王脑子里装了多少天真烂漫的幻想不知道,但肯定装了不少水——众魔如是评价。

    “我个人呢,觉得你合该入仙道。”他摩挲着下颌,有些犯愁,“不过你毕竟是魔族,魔投生为仙,简直倒反天罡……我得翻一翻从前类似的事例,才能做决断。”

    百里鸣对投生成仙没有多大执念,所以并不惋惜,她心平气和道:“这有什么意外?仙魔有别,总会有人看我不顺眼啊。”

    百里鸣就如同她的名字一般,“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据说三百年前某地某日,横空出世一名天境魔族——须知无论修仙还是修魔,境界都由高到低粗分为天、圣、玄、灵四层,暂且不论白玉京上那些法力无边的仙族,就算是当时的魔王,撑死了也只是圣境。

    “你才鳖。”百里鸣瞪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配上满脸的血,模样很是惊悚,“少废话,快判!”

    百里鸣撇了撇嘴:“我死都死了,管那么多作甚。你快给我判,我急着去投个好胎。”

    这三百年间,百里鸣被多少魔族视为眼中钉,又经历过多少次明杀暗刺,多少次命悬一线又挣扎着活下来,恐怕连她自己都数不清楚。

    林狗娃不住地磕着头:“谢大人恩!谢大人恩!”

    “你怎么死了?”他半是诧异半是稀奇,上下打量了一番百里鸣的惨状,“还死这么惨!”

    幸好在付诸行动之前,他就已经饿死了。魂魄离开□□后就会失去五感,即便不再饥饿,那样的想法令他回想起来时仍浑身战栗。

    百里鸣一抬下巴,矜骄地朝他哼道:“你少管,我乐意!”

    正是百里鸣这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的天境之魔与前魔王决斗,三两下便将其格杀,顺理成章坐上了魔王之位。

    陆之道早逝,魂魄来到冥界之后没有选择转生,而是留下来当差。在这几百年间,他由一只新死的魂魄一步步升任判官,偶尔在闲聊的魂魄之间,也会听到有关百里鸣一鳞半爪的消息,陆之道只知道这姑娘活得很是轰轰烈烈。

    百里鸣绕开身后长长的队列,看着这些死相千奇百怪的魂魄,又想起那个宁愿做畜生的人族林狗娃,默默摇了摇头,心中唏嘘。

    听上去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这里可是魔界!

    世道如此,即便她勉力为之,又岂是一人能够改变的。<                                                /p>

    更何况,如今她连“一人”都没有了,只剩下孤单单的“一魂”。

    在林狗娃的认知中,最恐怖的死法大概就是饿死了。

    “李明德,人族,以偷窃为业,入畜生道。”

    陆之道将视线移回生死簿,翻到下一页:“下一个,魔族,百里鸣。”

    他抱了一本比砖头还厚的旧生死簿,拍了拍上面的灰尘,一边翻看着一边朝百里鸣解释:“上一次有魔族投胎入仙道好像已经是几万年前的事了,啊,找到了——”

    宁为太平犬,不作乱离人。乱世之中,人命如同草芥,与其提心吊胆地活着,倒不如做一条什么都不懂的野狗。

    有些耳熟的名字,他想。

    三界的战火已经持续了数百年,无数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冥府中往来转生的仙、人、魔几乎要将忘川河水喝干,生死簿厚重得要足足十个阴差才能抬起。

    然而百里鸣不仅敢想,更敢做。她以极其强硬的手腕镇压反抗之人,腥风血雨地整顿了三百年,奇迹的是,魔界的风气竟然真的清朗了不少。

    便让他重入人道,但愿来世能投一个好胎吧。

    “百里!别看了,上面没你,来来来!”

    那是个瘦骨嶙峋的人魂,身上的破布衣服几乎无法蔽体。

    陆之道没理会她的催促,仍在不急不缓地感慨。

    察查司的判官陆之道在生死簿上划了两笔,看向下一个魂魄。

    “……入人道。”

    “她一力保全了白玉京?喔,好伟大!”百里鸣惊叹,“这仙界不得把她供起来!”

    说来也巧,二人曾是旧友。

    她说着,却也心生好奇,凑去镜前看那个对她有意见的仙人。

    “林狗娃,人族。”

    这样的日子也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他竟然想吃人!想吃他的老母!

    怎么个轰轰烈烈法?

    大概他愣神愣得有些久,排在后面的那个魂魄不满地“咳咳”了两声。

    百里鸣眯着眼睛,努力辨认上面的字迹:“秦什么……魔族,以身补天,免白玉京坍塌之祸……”

    ——魔界之主,百里鸣。

    “几百年不见,都混成魔王啦。”陆之道感慨着,想如同年少时那样拍一拍百里鸣的肩,但没有实体的魂魄无法触碰,他只能落了个空,“你一死,怕是魔界又要乱了。”

    所谓三界,即指仙、人、魔界。魂魄所归的冥府不归入其中,独立于世外,非死不可入。

    具体细则大概有:不可无故杀生,不可寻衅滋事,不可偷盗劫掠,尊老爱幼,友善待人,诚实守信,谦和知礼,三界和平共处,等等等等。

    “怎么都成魔王了,还是这么个急性子?”陆之道撇撇嘴,低头仔细查看她的生死簿,差点被闪瞎眼,“嚯,好光鲜的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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