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无脚雀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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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你在飞机上的那个眼神，盖上眼罩前一瞬间那个眼神。”

    他看过倪静之前的作品，要求只有一个——“美”。

    倪静挑眉：“你可以慢慢想，我很少邀请人吃晚餐。”

    小狗“哒哒哒”地跑进来，一边咳嗽着，一边蹭着他的裤脚，似乎是明白主人的难过一样。

    她坐在摄影师身后，只给出一些简短的提示：“把腿打开，看我。”

    陈述习惯性地勾起嘴角，却被她喝止：“停，我要的不是这个。”

    或许是被粉丝认出来了？

    倪静要求的美是一种非常客观的美，客观到几乎有些冷漠。她会大规模剥离所有可能造成干扰的背景信息，只留下她想要呈现的核心。

    陈述怔怔地回想着那一刻自己的心情，突然听见倪静对他说：“好的，就是这样的眼神。”

    带上眼罩之前陈述再想什么？

    名为Alin的造型师颇为挑剔地打量着陈述，最后说道：“把衣服全部脱掉。”

    倪静显然对他抱有兴趣，见陈述和小苏还要去路边打车，干脆直接让助理邀请了他们过来，上了自己的保姆车。

    陈述心中闪过一丝诧异。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起昨天看的杂志，上面印着的职业照和此刻站在自己眼前的面孔逐渐重叠。

    本次时隔十五年换帅，新主编倪静是一名二十九岁的华裔时尚博主，年纪虽小，但职业履历相当漂亮，不难看出杂志对于中国市场的野心。

    陈述带着不甚确定的语气试探着开口：“倪主编？”

    他在想盛庭祯。

    “现在，匍匐在地上，爬行。”

    “这次很高兴？”Alin走过来，吊儿郎当地把下巴放在她肩上，“按照你以往的习惯，我以为至少要弄三天。”

    陈述摇头：“没有特别喜欢的。”

    陈述对倪静的风格也有一定了解，因此心下并不慌张，只是配合照做。

    陈述呆坐了一会儿，拿出母亲的照片看了看，轻轻擦去上面的浮灰。

    在梦里，他看见一片无边无垠的黑色空间。突然，聚光灯开了，出现一道几乎刺眼的光柱。雪白的灯光下，柯嘉泽坐在某个人身上对着他微笑着，笑容漂亮又肆意。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捏住柯嘉泽小巧的下巴，然后，他们拥吻。

    “你很少看到这样他这样游离的人。你感觉他只是在生存，并不是在活着，只是站在那里，就和周围人群形成了一道隔膜，每一次的呼吸都用尽全身力气，却依然强撑出平静的模样……只是看着他，你就忍不住心生怜爱，他像是那种没有脚的鸟，他一旦开始飞，就会飞到到死才会落地，其实，他飞起来的那个瞬间就已经死了。”

    账簿上剩下的欠款越来越少了，正当他盘算着自己存着的余额，思考着能不能再消去一笔欠款时，苞米忽然靠在他怀里轻轻地咳嗽起来。

    他没有再笑，只是不再遮掩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木然地对着镜头。

    接下来的梦境里，盛庭祯和不同的人用不同的姿势交欢，那些人长着不同的脸，却是同样的年轻漂亮。陈述像是被绑在椅子上一样，被迫参观这一切，他逐渐喘不上气来，整个人挣扎着坐起，却发现天还没亮，指针只指向四点。

    陈述不置可否地接过，转头的时候，却无意间和一位女士四目相接。

    上飞机的时候，助理小苏递过来一只眼罩，眼里写满担忧：“述哥，你是不是昨晚又没睡好？”

    “你好，陈述。”她突然开口问好，目光笃定。

    《normal people》发源地在时尚之都巴黎，虽不及五大刊影响力广阔，但在艺术性和实验性方面却可圈可点。前任主编在职期间，杂志封面热衷于聚焦于社会问题，借用时尚之手，频频探讨饥饿、环保等人文主题，侧重挖掘思想深度，格调甚高。

    这一条又意外地通过了。

    柯嘉泽的口红都被吻花了，有暧昧的唾液溢出，落下，牵连出一道刺目的光线。然而陈述却不能离开，连闭眼都做不到，只能像一个雕塑一样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切。

    他们隔着镜面对视，陈述垂下眼笑了笑：“都可以。”

    最终，张红向《normal people》争取到了主刊封面试镜的机会。

    那位女士摘下眼镜，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带着锐利。

    四年前，盛庭祯给他的那张支票早就被他拿去还债了。这些年母亲的治疗费用也幸好有盛庭祯撑着，要不然靠他那点微末的片酬，还不知道母亲能不能撑到今年。

    刚一落地，倪静就撇下他们率先下了车，径直找到造型师交流起来。

    他启唇：“滚。”

    这期杂志是新主编上任第一枪，势必要打得漂亮，打得响亮，模特的选人大有讲究。为了提高应征的成功概率，张红找出了倪静之前在其他杂志负责过的作品，让陈述提前做好准备。陈述没花很多精力在这些作品上，他现在没什么心思看这些，此刻翻看这些东西也只不过是为了不辜负张红这番心意。

    明天早上就要出发，陈述拒绝了助理的协助，只是从床下拖出那个满是划痕的古旧行李箱，自己在家里收整起出差必备的物品来。

    漫长的一吻结束，盛庭祯终于抬头了，当他看清陈述，眼中随即闪过一丝厌恶。

    “喜欢吃什么？”她爽朗地问，语气带着工作完成的轻松。

    “……全部？”

    “看不出来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Alin拿过她的烟吸了一口，不甚在意地说，“不过确实挺灵的，骨架很好，只是五官有点太过精致了，但镜头表现力

    他鲜少如此狂放地展览自己内心的悲哀，快门声音在耳边不断响起，他并不觉得烦躁。相反，却突然感觉到一种由衷的平静，就像是翻滚的蒸汽终于冲开了壶口，他内心的情绪找到了疏导的方式。所有人都没想到拍摄竟然如此顺利，不过三个小时竟然完成了所有拍摄任务。

    车子直奔拍摄现场。

    他没想到会在飞机上遇见今天的“面试官”。

    “选拔？”助理笑了笑，“在飞机上，主编一直在看您……”

    母亲早已经离开，只留下一张冰冷的照片。陈述捏着薄薄的照片，难以按捺的悲伤又一次浮上来。

    盛庭祯怎么对他都是应该的，他不该兀自动心，更不该心怀妒忌。盛庭祯知道了他的想法应该会厌恶他的吧？盛庭祯需要的只是听话的宠物，而不是自以为是的情人。

    “请问是要怎么选拔呢？”

    陈述卸妆卸到一半的时候，倪静推门进来。

    他渴盼夏至，却又畏惧夏至。这两种情绪的纠葛让他疲惫不堪。他盼望着盛庭祯能和从前一样，又害怕着自己不能承受盛庭祯已经厌倦自己的事实。

    倪静摊了摊手不再说什么，只是重新关上门，而后走到窗前，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陈述垂下眼，随意地朝她笑笑，并没有放在心上，随即便带上了眼罩。

    “全部。”

    这个带着些许情色意味的动作，陈述却做得相当熟练，毕竟这是他的工作内容之一。

    也不知道是不是轻微晃动的缘故，陈述在飞机上倒是睡得相对安稳。小苏轻声叫他醒来，陈述点了点头，将自己的眼罩摘下，却又措不及防地和那名女士对视上了眼睛。

    倪静给的提示越来越少，伴随着场景布置的变化，陈述内心的情绪在一张又一张照片里肆意宣泄。

    陈述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把小狗抱在怀里，眼神失焦地呢喃着：“妈妈，您放心，我会努力的，债会还完的。”

    她只是给予陈述一些动作上的提示，却不讲明她想要的效果。

    “嗯。”倪静呼出一口烟气，俯视着楼底的车流，“他的神态真的非常漂亮。”

    陈述感觉心口上插着的那把刀抽离了，胸口徒留一个敞开的洞，有风穿过，很冷，早已凉透的血液淅沥沥的顺着洞口的边缘流出来。

    虽然她带着一副造型略显夸张的黑超，但陈述十分确定她是在打量自己。

    语调利落冷漠。

    当初他孤身一人来到首都求学，拖着这只行李箱，箱子中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后来他成为盛庭祯豢养的金丝雀，也是拖着这只行李箱，住进了现在这间公寓。一路坎坷，箱体早已划痕累累，打开箱子的时候却发现里面已是空空如也，未来和希望早已不翼而飞，徒留下两三件必备的衣物和破旧的小布包，包里面装着陈述的个人证件，母亲的遗照还有一本边角破损的账簿。

    苞米的肋骨夸赞地扩大，然后又收缩，他剧烈的咳嗽着，陈述鼻尖一酸，咬着牙看了看存折上的数字，还是决定把它送去了最好的宠物医院寄养。

    小苏去安置行李，倪静的助理则直接把陈述带进了化妆间。

    极致的黑白对比之下，盛庭祯锐利的侧颜像刀一样，刻进陈述的眼里，心里，带出一阵尖锐的疼痛。

    是相当干净利落的风格，甚至带着一点先锋艺术家的气质。

    因为不知道盛庭祯什么时候会对自己厌倦，他提前收好了行李箱，以免离开时过于狼狈。

    陈述坐在镜子前，一片茫然。

    她话音未落，倪静就推门走进来，看了他一眼，朗声说道：“Alin，把他交给你了，我去看一下布景。”

    不给他继续反应的机会，倪静便立即提出了一个更加匪夷所思的要求——

    陈述捂着胸口喘气，感觉自己可笑又悲哀。他应该对盛庭祯感恩戴德的，他怎么可以对盛庭祯有其他的期望呢？是盛庭祯救了他，给了他今天的一切。

    陈述突然明白倪静想要什么，倪静想要撕开他粉饰太平的神态，解剖他溺水之前的挣扎。

    那天晚上陈述做了一整夜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