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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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潜意识里自动忽略了，苏珊却借由她的眼睛看见，幽暗的房间里，布朗先生如何地在自己的床上做最后的挣扎。他的身体剧烈痉挛着，脑袋往后仰，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巴张开，却已经不能呼吸。他的胸前，坐着另一个小丹妮尔，面目狰狞地咬噬他的脖颈。

    “没什么……”苏珊快速地用手背擦干眼泪，抽一下鼻子，克制着嗓子里的哭腔，低声说：“攻击丹妮尔的母亲，她才是本体。”

    而当她睡着，那丹妮尔滚下楼梯的噩梦不断在她的意识里循环往复，她惊叫着醒来，每一次都肝肠寸断，嚎啕大哭。悲伤、无穷无尽的，不知来由的悲伤和恐惧把她弄得麻木了。

    大约两分钟后，穆果然如言出来了。他的手上抛接着一只拟态成银色蠕虫形状的，长约五厘米的半生物机械虫。这也是教团的发明，它能吸附宿主身上尚未被消化的魔种，或是恶魔被祛除后剩余的一些魔种残留。这些魔种上通常带着一些它宿主的能力特性，稳定的，有可能被制作成拥有某种能力的魔法道具。

    “怎么会这样……？”威廉蹲在一块巨石上面，望着手里已然裂成无数块的蓝玻璃吊坠，露出难以接受事实的表情。

    “什么状况？”穆因为她突然的眼泪如临大敌。

    穆撇一撇嘴，眼睛到处乱转。他不喜欢这种沉闷的气氛，但他平滑的大脑里也没有储备半句能安慰人的话，他一向来觉得苏西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会有些，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多愁善感”？这会儿，他想到了一个办法，手伸到口袋里掏出一张符咒，递给她。

    她开始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一股死人的味道，无论怎么清洁都难以消除。随后，她看见镜子里自己的眼睛，瞳孔的形状开始变得不规则。她有些吓到，想要起身，双腿却僵硬地使她直接摔倒在地上，她挣扎着没办法起来，惧怕着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或者已经死了？小丹妮尔扶她起来，她仅有四岁的女儿，却有力气扶起她，不断地安慰她，告诉她没事的，只要她睡一觉，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当莎萨替丹妮尔梳好头发，牵着她的小手经过丈夫半掩着门的房间时，她听见了一阵剧烈的响动，但她只是皱着眉头，露出十分厌憎的表情就走开了。

    苏珊为眼前的情形，心又碎了一次。穆注意到她的脸色，要她让开一些，“最好在房间外面等着，我这里几分钟就会结束了。”

    何其悲哀！

    “这是？”苏珊看一眼符咒，又抬头看他。

    苏珊也和莎萨一样沉溺于这失而复得的喜悦之中，即便理智告诉她，这是魔种寄生在莎萨身上的讯号。莎萨不愿接受发生的不幸，魔种实现她的愿望，眼前出现的小丹妮尔是她极度崩溃之下获得的能力……

    “大功告成，这次又多亏了你。”穆两手插在兜里，心满意足地冲着苏珊一笑，“接下来只要找人来打扫战场……其实也不需要打扫什么，这里大部分小孩子的尸体都是出于恶魔的能力，再过一会儿就会自动消失了。”

    最后两天，她只是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感到自己没办法动弹的身体一点点开始腐烂。小丹妮尔就在她的身边，一会儿叫着她起床，一会儿又为她唱摇篮曲，“妈妈好好休息，丹妮会一直陪着妈妈。”丹妮尔清脆稚嫩的声音传来，似乎隔着厚厚的水幕，莎萨有些听不清楚……苏珊知道，她已经丧失了最后一点自我，彻底异化成了恶魔……

    ……不知道他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由她自己的意识分散出的小丹妮尔是那样毫无保留地爱她，不希望她的美梦破灭，不希望她受到任何伤害。可随着魔种一点点被消化，莎萨的状态还是无可避免的恶化。

    即便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识夜魔的实力了，斯盖恩还是感到荡气回肠，震撼不已。那是何种程度绝无对手的实力！……过去半年，斯盖恩也曾因布莱克先生一直在坎萨尔城堡里闭门不出而感到过动摇，怀疑他是否真像旁人所议论的那样将要堕落，但是现在，他完全放下心来，布莱克先生依然是布莱克先生，清醒、迷人、甚至比半年以前更加强大！！

    而刚刚，布莱克先生可是被一只S级的恶魔注视了呢。

    原来莎萨一直闻到的尸臭味，是从丹妮尔身上传来的。应该是那些小丹妮尔的分身为了避免莎萨伤心而藏起来的……想到这里，苏珊又敛紧了眉。

    “……谢谢你。”苏珊望着穆一张求表扬的脸，此刻才终于彻底地回了神。她接过穆的符咒，下意识想要握一下胸前，想起来那颗蓝玻璃吊坠已经给了威廉……想起威廉，想起他早上那望着自己的，好整以暇的笑脸，一时仍还占据着她整个大脑的莎萨，也无可奈何地往后退了一点。

    “……还真是会藏啊。”穆挑着眉毛，眼睛一瞬亮出精光。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拔出驱魔手枪，对着床上的尸体开了一枪。

    莎萨悬着的一口气终于猛然沉下，即便那关于丹妮尔自楼梯滚落的记忆此刻依旧占据着她的脑海，使她心有余悸。此刻，她紧紧地将丹妮尔拥在怀里，如同拥住了一整个世界，她滚烫潮湿的眼泪，不断地从眶里流出，“早上好，丹妮。你知道吗？妈妈昨天晚上做了好可怕，好可怕的一个噩梦……”

    此刻，她靠在门边，低着脑袋，静静消化残余的情绪。

    “砰！”子弹并没有如预料中落到莎萨的额头，而是一个从她胸膛长出的，仅有一半身躯的小丹妮尔，承担了这一次的攻击。

    接下来的几天，萨沙陷入了消化魔种前的谵妄状态，她一面和丹妮尔过着平静又日常的生活，甚至还继续做着替人洗衣服的工作；另一面，却无知觉地放任小丹妮尔的分身杀死每一个靠近她家里的人。其中包括来找布朗先生的工友、关心她脸上伤口的洗衣店客人、甚至邻居家一个常来找丹妮尔玩的女孩……

    吊坠上的许愿魔力太少了……站在他旁边，刚才替他捡拾碎片的斯盖恩心想，一旦布莱克先生受到注视，它就会被消耗，直至承受不住而碎裂。

    瞳孔深处幽光熄灭的一瞬，苏珊并不能反应过来，自己在谁的身体里，此刻又是谁？直到穆带着些疑惑的声音呼唤自己，她才猛然回神，发现眼前仍因蓄满了泪水而模糊。她眨一下眼，泪水大颗大颗潸然地滚落脸颊。

    “你找到丹妮尔的尸体了？”苏珊惊讶地抬头看他。

    莎萨脸上肿胀的伤口一阵刺痛，可她却并没有意识到。

    所以阿尔文总是强调，她的能力并不适合驱魔人的工作。

    这会儿，斯盖恩望向远处一望无际的荒原。就在刚才，这里还是一片覆盖了一千多平方面积的死亡迷宫，它和昂塞纳的普通森林并没有什么差别，但实际上却是第七使徒凯勒斯异化堕落成的S级恶魔。所有人，一旦进入内中，就会被不断移动的树木陷阱困住，被藤蔓绞杀致死。这种程度的恶魔，纵使是有开门能力的斯盖恩，也没办法保证自己全身而退，更何况是要祛除它。

    《苏珊的祸福之眼和她难圆的破镜》

    布莱克先生此刻注意力依然在那些碎玻璃上，他只是安抚地拍一下雷克尔小姐

    莎萨贪婪地凝望着她，深怕这只是一场梦，自己稍微一动，就会醒来。

    那十四个被布莱克先生救出的驱魔人（还有三个很遗憾地没能撑到他来），此时或坐或躺在荒原的巨石下面，或疲倦地因同伴的去世伤痛不已，或为自己的劫后震撼着，久久不能回神。当下，他们的小队长雷克尔小姐跳上巨石，满脸沉痛悲伤地和布莱克先生道谢。斯盖恩回想起来，这些人都是第七使徒凯勒斯的部下。

    “那都是梦，妈妈。”小丹妮尔咯咯笑着挣扎出来，帮莎萨擦拭那些怎么也止不住的泪珠，“梦里发生的事情都是相反的。”

    莎萨昏厥了很久，当她再醒过来时，天已经亮了。她发现自己如往常一般地躺在床上，日光透过彩绘玻璃窗，暖融融地照射在她身上。然后，她看见自己臂弯里躺着的丹妮尔，她就和过往里的任何一天一样，香甜地睡着，平缓的呼吸，弯曲浓密的睫毛，颤动如蝴蝶。

    “刚才那                                                只恶魔的能力符咒，一发动就会变出一群小朋友哦。”穆说：“我已经把上面的禁制打开了，你只要注入自己的魔力就可以用。”

    “嗯，就在床底下，已经烂了。”

    然而，布莱克先生的魖影吞噬它竟然只用了不到两分钟，如果不是他还要捞困陷在其中的那些困陷在其中的驱魔人，速度甚至还可以更快。

    很快，又有几只小丹妮尔从莎萨的身体里长出来，它们甚至都还不怎么成型，就狰狞着面目，张牙舞爪地怒吼，“不许伤害我的妈妈！！”

    苏珊点一点头，承了他的好意。转身的时候，她的眼眶又再次红起来。她已经想起自己是谁了，也已经竭力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可她一时仍无法从莎萨的意识体验中完全地回过神来。这一直是她的魔眼最带给她痛苦的地方。作为驱魔人，她魔眼追溯的能力，一直被用于共感那些恶魔、魔种宿主，或是受害者的记忆。他们的记忆总是如此地残忍、剧烈。将阀值开到最大，无穷尽的仇恨欲念、绝望痛苦反反复复，如火烧身，似寒冰冻，仿佛用一把世上最折磨人的利器，不带任何同情地剐割那些不幸的失控者，也剐割着与他们共感的苏珊。

    苏珊自己也知道。可她需要——她需要知道莎萨遭遇了什么，不止为了能在驱魔时派上用场，也为了那些破灭的希望、愤怒、击打在她脸上的拳头、小丹妮尔脑后涌出的鲜血……那些她没办法控诉，也没有任何人在乎的痛苦，至少苏珊确曾感同身受过，她需要这种痛苦的体验，来记住莎萨和小丹妮，也需要以此为锚点，确认自己的存在。

    而丹妮尔像是注意到莎萨的目光一般，此时偷偷睁开一只眼，再睁开另外一只。她的眼睛如此漆黑，倒映着成片斑斓的亮光，如同传说里朝云国的瓷釉，“早上好啊，妈妈。”她说着，凑近乖巧地亲一下莎萨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