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悬书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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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在门前看榜的人，又大部分都是四门学的在读士子，不至于欠缺鉴赏水平。和赵常一样，很多人一眼便看出了这处毛病，并且因此而议论纷纷。

    “设置悬念，引发争论，博取共鸣。了不得，了不得。我的这位延姓氏干爹，果然擅长炮制热搜的套路。以言推之，当真是没有交错这个名字！”

    像延山长今日出的“惊雉逐鹰飞”，便是前朝一个早已作古的人物留下的佳句，若是不知晓其前后文，破题说不定就要和本义南辕北辙。

    趁着没有思路更敏捷的人考据出‘惊雉逐鹰飞’这道考题的含义，赵常马上调转缰绳，逃也似地骑着自己的骡子，离开了四门学的大门口。

    张榜处人头耸动。不过赵常本就高大，又骑乘在骡子背上，越过人头也就看得分明。果然，这张卷子是被誊抄过的，字迹用的是工工整整的馆阁体。

    延墨仿佛早就料到白子仕会这么说，他亦早已备好腹稿:“虽然手臂受伤，但是今日小考见你运笔也还算流畅，今年春闱自然也需要拼搏一番。子仕，为师送你一表字作为勉励，愿否？”

    当然，类似赵常这样的“保送生”，小考只需要求个通过即可，并不需要作出花团锦簇的“满分作文”。

    “将此考卷在学宫门前张榜公示，只不过我回头还需抄录一份，将上面的字重新改改。给之的胳膊有伤，写出来的字多少还欠缺了一些火候。”

    听到师长称赞，白子仕跪直身子，双手交叉在面前道:“小生鄙陋，全仰赖众位夫子和山长教导之功。”

    “再去看看旁人的，”从赵常的试卷上收回视线，轻轻啜了口温热的茶汤，延墨便走向了进士科士子扎堆的所在，“这些人里，或许能找到一两篇可用的。”

    他有种预感:延墨今日做的事情，说不定很快就会传遍顺京，纵然徐豹他爹官居宰相，可是自己着儿子的名声，他这一辈子估计都洗不清了。

    只有进士科的士子纷纷陷入了冥思苦想，斟酌半天字句，方才下笔书写。而在这些人当中，就有昨日因为管不住舌头而惹出一连串麻烦的白子仕同学。

    虽然在四门学进学一天就得守一天的规矩，不能无故缺考，但是他的压力显然要比明经、进士科的士子要小得多。

    由于是亲自出题，所以延墨和专门教授制作试帖诗的夫子一起，共同监督了这场小考。士子们遵循古礼，每人分配了一张书桌，跪坐在院中的蒲草垫子上答题。延山长则端着一盏加了蜜水和姜粉的茶汤，一边啜饮，一边在每个人身边走过。

    平日上过学，他或许也要在四门学吃一顿午撰，下午去藏书阁读些书再回家。只是，昨天夜里家中遭了贼，赵常怕阿母挂念，也就不好再外久待。收拾了书囊，又和同学打了声招呼，他便起身去向学宫前门，准备取了骡子骑乘归家。

    白猿者，白姓生员也；木者，弩矢也；“白猿抱木啼”错了，可不是简单地写错了，而是暗指有人做了错事——是故，才致使四门学以错的范文示人！

    只是，要考进士科的士子，试帖诗如果做不好可就真的要命了。进士考官非常喜欢以这种“赋得体”的诗文，来考校学生的才情，以及对于经典的博闻广记。

    即便赵常之前并没有看过白子仕写的原文，他也知道能够被山长摘选出来的范文，最起码不犯低级的错误。可是这张榜的诗句中，那“白猿抱木啼”一句不仅不符合试帖诗的韵脚要求，还用了“啼”这种不讨喜、不吉利的字。

    白子仕，白给之。好名字，好表字，加起来的寓意更是好极了！对于读书人来讲，想要仕途顺利，可不就需上位者给之？

    读书人之中，从来不欠缺聪敏之辈，很快就有人想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而这，也正是他们非得来四门学这样学塾的缘由，因为不是每个士子家中都有足够多的藏书。而且有些孤本善本，想在书肆里买都买不到。只有在世家的藏书楼，或者四门学这样的官学中，士子们才有可能看到。

    想到这里，延墨于是点了点头，半真半假地给了句赞许:“破题、承题都不错，四平八稳，可见平日里是有下苦工的。”

    “百中虚文囿，苍鹰掠地归。如何惊雉影，翻逐鸷禽飞。色木罹罗避，心偏窜野违。多因魂未定，不识计全非。路问金眸疾，风卷铁距威。几番愁侧翅，一瞬失残翚。抱木猿犹转，藏林鸟亦稀。山梁无猎羽，好自惜毛衣。”

    “一窍不通啊。”延墨心道:“还好大景朝开科取士有明算那么一科。否则，以无咎的制艺水平，这辈子别说是中举了，哪怕得个秀才都费劲。”

    比如，曾经就有人闹出笑话:考官出了个“平仲君迁”的题目，许多士子当时就傻了眼——他们不知道【平仲】、【君迁】在古书上指代两种树木，将这句题目理解为了“平仲君搬家”，作出来的试帖诗自然是狗屁不通，立时遭到黜落。

    说句良心话，虽然从没有表现出来过，但是这位山长其实很讨厌像白子仕这样喜欢夸夸其谈，每日动辄就对他人陟罚臧否的人。哪怕这样的人，一般也都有些文才，可是他们再有文才，难不成还能比得过二十年前的延推之本人？

    给之。

    因此，包括赵常在内，一些明书科和明算科的士子很快就给出了答卷。

    随即，延墨就从白子仕书桌上拿起笔杆，饱蘸墨汁在答卷上写下了两个字。

    “百中虚文囿，苍鹰掠地归。如何惊雉影，翻逐鸷禽飞。色木罹罗避，心偏窜野违。多因魂未定，不识计全非。路问金眸疾，风卷铁距威。几番愁侧翅，一瞬失残翚。白猿抱木啼，林鸟藏叶稀。山梁无猎羽，好自惜毛衣。”

    虽然赵常对白子仕没什么好感，对于试帖诗之道也不甚考究，但是想着自己即将回家，此时去凑个热闹倒也无妨。

    特别是，他还是以算学及第的举人。试帖诗、投赠诗、干谒诗之类的东西，赵常其实只需要达到“会作”这个程度就行，并不需要作出多么高的水平。

    只不过，论及算学，赵常的确是这四门学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各种算法，烂熟于心。可在制艺方面，他这个有着假子之名的大侄子，心里却是十窍只通了九窍。

    要知道，这可是作试帖诗的大忌！哪怕这诗读起来依旧朗朗上口，可在正儿八经的读书人看来，这处问题出得简直再显眼不过了。

    延墨是个多聪明的人啊，一眼就看了出来:“倒是人如其名，白子仕——摆姿势，这家伙确实是个会摆姿势的。只可惜用心不正，姿势摆出来也是歪的。”

    试帖诗有着固定的格式要求。

    “多谢山长赐字。”白子仕连忙作揖。

    当然，他对此也并没有什么失望，毕竟他自己的人生目标也不是科举仕途。当年他延推之之所以考了个进士及第，无非也是因为进四门学需要块敲门砖而已。

    小考开始。www.linghunshuxuan.com

    “溜了，溜了，此地不宜久留。”

    这就相当于摸底考试。

    而像赵常这样已经中举的士子，其实等着户部调令，等着释褐为官就行了。小考成绩对他影响不大。

    走着走着，他便来到白子仕的书桌旁。当发现山长站立于自己身边，这人几不可查地正了正身子，虽然依旧低着头答卷，但脊梁却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几分。

    有好事者问了起来，自然而然，一些人便将昨天白子仕在西市被人当街射了一箭的事情讲了出来。闻者无不动容，纷纷痛斥作出此等骄纵不法之事情的恶徒。

    他路过赵常的考位，低头看了看，心里顿时哂然。虽说在学宫里不允许赵常叫破和自己的关系，但是对于自家子侄的教育，延墨肯定还是上心的。

    低下头，见白子仕已经完成答卷，墨迹亦已晾干。于是延墨便掣手将那份试卷拿了起来，审视了一番。

    ……

    “不对啊？”看了看范文，赵常突然皱起了眉头，他发现一个不妥之处。

    白猿抱木啼，显而易见是错的，可为何以张榜的形式堂而皇之地公布出来？是那白子仕原本就写错了，还是山长誊抄的时候抄错了？

    小考持续了两个时辰，四门学一天今日的课业也宣告结束。相比于朝七晚七的高中生涯，这四门学的授课时间安排倒是和大学有些类似，这让赵常很喜欢。

    是故，那些自诩心有丘壑想要考取进士功名的士子，每日除了研习经义还需要大量读书，掌握各种各样的典故。

    和正式的科举考试不同，小考的意义，在于方便夫子们掌握学生各自的学习进度。

    诗作得尚可，辞藻也够华丽，只是格局稍欠。延墨心中品评道。不过，这水平也就差不多够了，过犹不及。毕竟，白子仕也是昨日之事的当事人之一。而且，他手臂上现在缠着白布、敷着金疮药——正好可以拿出来当个由头，说一些事情。

    当他走到四门学的大门口处，就看见一些士子正围着一张榜单指指点点——不用说，这就是那位延山长公布的范文。而这篇范文的书写者白子仕，自然没有出现在观榜的人群里。因为如果那样做，他很容易被人攻讦过于自负。

    延墨俯身放下笔，只是手上还拿着白子仕的那份答卷，他将这份答卷交给了负责主持试帖诗小考的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