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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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铭回过头去，她抬起头望着他，说，可是我没有钱。我没钱打掉它。我也没钱把它生下来。

    像要停止呼吸般地心痛。

    二楼没有亮灯。

    “你不是一直在卖么？”

    大风从黑暗里突然吹过来，一瞬间像是卷走了所有的温度。

    齐铭松开手，什么也没说，推着车朝家里做去。

    易遥点点头，然后什么也没说，走进了楼道。

    扫到了她脚边，她不耐烦地抬了抬脚，像是易遥影响了她看电视。

    她打开衣柜的门，摸出一个袋子，里面是五百八十块钱。

    林华凤的手一直抖。这些年来，抖得越来越厉害。

    冰川世纪般的寒冷。

    李哲只看到眼前有个人影一晃，还没来得及看清，一个挥舞的拳头就砸到了脸上，扑通一声跌进房间里，桌子被撞向一边。

    闭上眼睛也背得出的地址。

    “我操，我当初看你根本不推辞，我还以为你是老手，结果搞了半天你没避孕啊？”

    易遥把手上的钱朝母亲脸上砸回去，然后重重地关上了门。

    她想起母亲好象好几年没有买过衣服了。

    易遥冷笑了一声，然后走回房间去，摔上门的瞬间，她对林华凤说：“你不是一直在卖吗？”

    比记忆里哪一次都滚烫。

    齐铭看着易遥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心里还是隐隐地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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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吃完饭，易遥没有告诉林华凤学校组织第二天去春游，每一个学生需要交五十块。第二天早上，易遥依然像是往常任何一天上课时一样，背着书包，一大早起来，去学校上课。

    她抓出三张一百块的，然后关上了柜子的门。

    上午第二节课后的休息时间是最长的，哪怕是在

    “你怎么怀上了啊？”

    而那些关于她父亲的谎言，其实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说来欺骗易遥，还是用来欺骗自己。

    易遥从里面打开门，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站在外面的母亲想要干什么，三张一百块的纸币重重地摔到自己脸上。“拿去，我上辈子欠你的债！”

    并不是易遥可笑的自尊。而是她突然想起有一天回家的路上，看到母亲站在一个小摊前，拿着一件裙子反复地摩挲着。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放了回去。

    齐铭是超越爱情的存在。

    他站在楼下，黄昏很快地消失了。

    母亲躺在沙发上看电视里无聊的电视剧。手边摆着一盘瓜子，边看边磕，脚边掉着一大堆瓜子壳。

    齐铭走到楼下的时候停住了，他抬起头对易遥说，要么我就不上去了，我在下面等你。

    一只杯子摔过去砸在门上，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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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遥打开笔记本，从里面拿出一包验孕试纸，藏进裤子口袋里。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把刚刚披散下来的稍微有些灰白的头发拂上去。然后沉默地走回房间。伸手拧开房门，眼泪滴在手背上。

    “你就看看家里有什么值钱的你就拖去卖吧！你最好是把我也卖了！”

    所有的楼宇在几秒钟内只看得清轮廓。灰蒙蒙地。四下开始渐次地亮起各种颜色的灯。厨房是黄色。客厅是白色。卧室是紫色。各种各样的灯在小区里像深海的游鱼般从夜色中浮动出来。

    放到冷水下一直冲，一直冲。冲到整条手臂都冰凉麻木了。

    有一天回家的路上，易遥站在弄堂前横过的马路对面，看见林华凤站在一个小摊前，拿着一件裙子反复地摩挲着，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放回去了。

    李哲光着上身，半靠在门口，易遥站在他面前，看不到表情，只有一个背影。

    黑暗中。谁都看不见谁的眼泪。

    林华凤现在就是又脆弱又愤怒又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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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甚至连小区门口的门卫老伯也对自己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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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去水电。除去生活。多余三百五十块。

    可眼泪还是止也止不住。

    “你就说你想怎么办吧？”

    门外，母亲像一个被拔掉插线的木偶，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里。

    易遥拿着锅铲的手停了停，放下手上的东西，在围裙上擦掉油污，伸出手，从窗口把笔记本接了进来。

    易遥坐在操场边上的高大台阶上，仰起头，头顶滚滚而过的是十六岁的浅灰色浮云。

    易遥丢下扫把，拂掉头发上的瓜子碎壳，她说：“你就告诉我，家里有没有多余的钱，有，就给我，没有，就当我没问过。”

    以及瞬间消失的光线。

    “什么叫多余的钱，钱再多都不多余。”标准的林华凤的口气。揶揄。嘲讽。尖酸刻薄。

    “这女人是谁？”

    消失了所有的动作和声音。只剩下滚烫的眼泪，在脸上无法停止地流。

    屋内的女人开始尖叫着，易遥突然心里窜出一股火，冲进房间，抓着那女人的头发朝茶几上一摔，玻璃咣当碎了。那女人还在叫，易遥扯过电脑的键盘，“你他妈叫什么叫！操！”，然后用力地朝她身上摔下去。

    “……我真的有了。你的。”

    蜚短流长按照光的速度传播着，而且流言在传播的时候，都像是被核爆炸辐射过一样，变化出各种丑陋的面貌。

    哪有什么生活费。哪有学费。你那个该死的父亲早就不管我们了。

    走几米，就重新进入黑暗，直到遇见下一个路灯。偶尔有一两片树叶从灯光里飞过，然后被风又吹进无尽的黑暗里。

    尽管之后完美的自己，已经和这个男孩子没有关系。

    “这女人是谁？”

    暮色四合。

    门重重地关上。

    “开门”，她粗暴地敲着易遥的房门，“打开！”

    易遥突然停下来，她说，我要把孩子打掉。

    所有的学校都是八卦和谣言滋生的沃土。

    是的，是一直在卖。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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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就别管她是谁了，她是谁都无所谓，我问你，你现在怀上了你准备怎么办啊？”

    手臂被烫得生疼。

    易遥洗好碗拿着扫把出来，心里琢磨着该怎么问母亲要钱。“我要钱。给我钱。”这样的话在家里就等于是宣战一样的口号。

    光华小区9栋205室。

    “你扫个地怎么了？哦哟，还难为着你啦？你真把自己当块肉啦？白吃白喝养着你，别说让你扫个地了，让你舔个地都没什么错。”

    合上本子，两颗眼泪啪啪地砸在封面上。

    但这样的感情，永远都是超越爱情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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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泪一颗接一颗掉下来，像是被人忘记拧紧的水龙头。眼泪掉进锅里烧热的油，四处飞溅。

    虽然是很小很轻，砸到脸上也几乎没有感觉。可是，却在身体里某一个地方，形成真切的痛。

    关上的房门里什么声响都没有。整个屋子死一般的寂静。

    路灯将黑暗戳出口子。照亮一个很小的范围。

    易遥心里压着火。一些瓜子壳卡进茶几腿和地面间的缝隙里，怎么都扫不出来。

    “话说清楚了，我白吃白喝你什么了？”易遥把扫把一丢，“学费是爸爸交的，每个月生活费他也有给你，再说了，我伺候你吃伺候你喝，就算你请个菲佣也要花钱吧，我……”还没有说完，劈头盖脸的就是一把瓜子撒过来。头发上，衣服里，都是瓜子。

    空无一人的学校。在初冬白色的天光下，像是一座废弃的医院。又干净，又死寂。

    每一个女生都是在这样的男孩子身上，变得温柔，美好，体贴。

    小摊上那块“一律20元”的牌子在夕阳里刺痛了易遥的眼睛。

    突然变强烈的心跳，压不平的慌乱感。齐铭朝楼上走去。

    黑暗中人会变得脆弱。变得容易愤怒，也会变得容易发抖。

    易遥扫了两把，然后吸了口气说：“妈，家里有没有多余的钱……”

    心上像插着把刀。黑暗里有人握着刀柄，在心脏里深深浅浅地捅着。

    易遥收拾着桌上的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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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摊上那块“一律二十元”的牌子在夕阳里刺痛了易遥的眼睛。

    拐进楼道。声音从走廊尽头传过来。带着回声般的扩音感。

    每一个女生的生命里，都有着这样一个男孩子。他不属于爱情，也不是自己的男朋友。可是，在离自己最近的距离内，一定有他的位置。看见漂亮的东西，会忍不住给他看。听到好听的歌，会忍不住从自己的MP3里拷下来给他。看见漂亮的笔记本，也会忍不住买两本另一本给他用，尽管他不会喜欢粉红色的草莓。在想哭的时候，第一个会发短信给他。在和男朋友吵架的时候，第一个会找他。尽管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从自己生命里消失掉，成为另一个女孩子的王子，而那个女孩也会因为他变成公主。可是，在他还是呆在离自己最近的距离内的时光里，每一个女孩子，都是在用尽力气，消耗着他和他带来的一切。

    可是她每一次躺在那些男人身下的时候，心里想的都是，易遥，你的学费够了，我不欠你了。

    “你就不能好好吃吗，掉一地，亏得不是你扫，你就不能把瓜子壳放在茶几上吗？”

    窗外透进来的灯光将屋子照出大概的轮廓。

    “我说你丫没病吧？你真怀上还是假怀上啊你？”

    易遥慢慢地蹲下去，把三张钱拣起来，“你不欠我，你一点都不欠我。”

    她没有开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