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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郗归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时,觉得作者不过是羡慕五陵年少的鲜衣怒马、意气飞扬。

    天意人事,总是如此不如人意,蛮不讲理地让渺小的世人,以生命去写就悲歌。

    “太难了。”郗归在心中叹息。

    “欢乐欲与少年期,人生百年常苦迟。白头富贵何所用,气力但为忧勤衰。”2

    郗归笑着摇了摇头,抬手放在谢瑾胸前:“不要心疼,玉郎,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觉得我辛苦,而是想告诉你我在想什么、做什么,想让你真正认识如今的我。”

    琅琊王氏那样清贵,王丞相那样势重,如今琅琊王氏还不是被远远地排除于中枢之外?

    “中枢兄长病逝的第二天,郗归接到了一封绝婚书,被琅琊王氏扫地出门。北风刺骨,白雪茫茫,天下之大,郗归竟不知自己该去往何方。好在,兄长留给了她一件信物、一块兵符,与一支私兵。郗归怀着为兄复仇的信念,奔赴京口,操练私兵。她重新拾起记忆深处那些来自现代的知识和理念,造出精钢与火药,建立起一支令行禁止、所向披靡的队伍,等待着一个一跃而起的时机。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琅琊王氏的绝婚之举,竟与昔年被自己单方面宣告分手的谢瑾有关。与郗归分开的这些年里,谢瑾一步一步,成为江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却始终无法完成一个破镜重圆的简单愿望。一场地动揭开了谢瑾隐忍多年的爱意。他在地动山摇之中,披星戴月涉江而来,于一片狼藉之中,寻觅往昔的爱人。却只见,大震过后,上万青壮一朝而集。昔年北府旧部后人重新露面,如此强悍的一支军队,其首领,竟是自己面前的这个娇娇女郎。————“花若再开非故树,谢瑾,这世上没有破镜重圆的道理,碎了就是碎了,你不要强求。”“若我非要强求呢?”“七年前我便说过,你我并非同路之人。江左早已无药可救,你要做司马氏的捍卫者,而我,将会是司马氏皇权的掘墓人。”————当取金人祭,还歌凯入都。阿兄,你这一生没

    可惜的是,这昏招非但无用,还要让王平之拖着病体、消耗着当年力保今上登基的情分,来为他们收拾烂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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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当日王平之与谢瑾夜叩宫门,力劝先帝修改遗旨之时,又是何等地自信自傲啊。

    谢瑾赶忙倒了温水过来,扶着郗归喝下,然后轻轻扶着郗归的背部,一下一下地为她顺气。

    郗归拢起斗篷,轻轻叹了口气。

    她从来没有想象过,有朝一日,自己肩上会担负起这样重的责任。

    然而忘荃之旨,要在得鱼。

    桓阳薨逝之后,纵然桓氏仍旧把持荆州,却也改变不了陈郡谢氏代兴、桓氏被排挤出中枢的命运。

    而郗归纵使对他尚有些许情意,却也无论如何都越不过京口,越不过北府,更越不过她的满腔抱负。

    那个“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人,走不下去了。

    “或许我们都生错了时代。”

    谢瑾站起身来,继续为郗归梳发。

    谢瑾再次叹气。

    太原王氏身为外戚,如若因为不甘心的缘故,与心思狭隘的今上联合一道,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事情。

    数年之前,江左士人品评人物,选出了三位最为卓绝的年轻公子。

    谢瑾听了这话,放在膝间的手缓缓收紧,又慢慢放开。

    夜色沉沉,凉意如水,灯花爆裂,郗归回过神来,忍不住连连咳出了声。

    谢瑾从小看着父兄苦心筹谋,是以比谁都清楚,对于他们这样新入中枢的家族而言,权力有多么重要。

    倘若没有了家族权势,没有了名利地位,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面不改色、安贫乐道呢?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只想拼尽全力地去做。

    郗归睁开眼睛,沉吟着说道:“太原王氏自曹魏时起家,可谓五世盛德,整个建康,不,整个江左的侨姓士族,若论家世渊源和门第显贵,除了琅琊王氏之外,谁都比不上他们。王平之若是死了,太原王氏真的会甘心吗?”

    “我明白,我都明白。”

    陈郡谢氏付出了三代人的努力,才成为江左一流世家。

    谢瑾也露出了笑容:“我相信,阿回,我也为你感到高兴。可看到你这样辛苦,我还是忍不住心疼。”

    一旦王平之身死,太原王氏没了指望,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保全门户利益。

    郗归听到他慨叹着说道:“我们不该生在这样的时代,不该相逢在这样的时代。可既然已经投生在此,便也只能竭力过好这一生,为国,为家,也为己。”

    他一心为国,却只留下了一生的辛劳和亡国的骂名。

    “阿回,你太累了。”谢瑾看着郗归眼下的乌青,心中怜惜不已。

    谢瑾轻轻放下玉梳:“一旦云度病逝,太原王氏就再也没有能够进入中枢的人物了。他们如此着急,乃至于想出昏招,也在情理之中。”

    那个为国事夙夜忧勤的拗相公,最后终于无可奈何地说道,算了,如果可以,我真想活在盛唐,做一个斗鸡走狗、恣意放纵的五陵轻侠少年,再不必管他天地安危、闾阎困苦。

    她让他懂她,让他明白她不会回应,也无法回应同等的爱情。

    “可我甘之如饴呀。”郗归发自内心地露出一个笑容,这笑容是如此地知性动人,以至于几乎完全盖过了她脸上的疲色,“我在江左活了二十多年,如今才真正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我特别高兴,真的。”

    谢瑾的声音很是低缓,郗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曾经背过的一首诗——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1

    他诚恳地劝道:“其实你根本不必事事躬亲——”

    谢瑾取过一件斗篷,轻轻搭在郗归肩上。

    但这终究只是个妄想。

    “是。”谢瑾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云度恐怕是时日无多了。”

    就算江左以门第取人,可真正的权力中央,绝不会仅仅因为门第高贵便打开大门。

    而我呢?我又能走多久?北府军又能走多久呢?

    多可笑,他们明明那么相爱,却永远只能给对方次一等的爱,甚至有时候连这次一等的爱也无暇顾及。

    “云度不是不知道分寸的人。”谢瑾犹豫着说道。

    就连市井小儿都知道这样的一句谣谚:“扬州独步王云度,后来出人郗嘉宾;大才槃槃谢家瑾,盛德日新郗嘉宾。”

    一阵风吹过,窗边的竹叶沙沙作响,郗归不由抱住了手臂。

    郗归闭上眼睛,想起了在荆州的日子。

    那时的阿兄,是多么地快乐、多么地意气风发啊。

    直到她看到,这首诗的作者是王安石。

    郗归将茶盏放在妆台边,想起了一个方才忘记问出的问题:“王平之当真病得如此严重吗?”

    虞氏兄弟死后,颍川庾氏几乎夷灭。

    京口大震之日,他是那样地担心、那样地害怕,可还是要等到一切朝事都安排妥当后,才能星夜兼程地赶赴京口。

    谢瑾怜惜地抚了抚谢瑾的鬓发:“可是阿回,你这样会很累。”

    “不,不是这样的。”郗归轻轻摇头,打断了谢瑾还未说完的话,“垂拱而天下治,绝不可能出现在如今的江左,更不会出现在任何一支军队里。军队永远需要磨砺和保护,更不必说我接手这支队伍还不到半年,正是建章立制的时候,更该细细筹谋,小心行事。”

    江左世家谈玄论道,总爱讲究得鱼忘筌。

    她抬眼看向谢瑾:“玉郎,要小心狗急跳墙啊。”

    可时过经年,谣谚中的三个人,死的死,病的病,唯一剩下的这一个,还在荷戟独彷徨。

    他们总是在错过,总是在追寻不一样的东西,总是没有办法将爱放在第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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