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离京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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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经活成了八年前的自己最讨厌的样子。”韩昭呢喃着，也不知是说给谢遥听的，还是自己。

    韩昭轻笑，喉间一阵腥甜，似乎除了笑声外，还有一口鲜血正从口中溢出。

    却听他嘴上还一本正经的说道：“名可名，非常名，水在地上为水，天上为云，降下为雨，可本质不还是水？韩相是男是女，是权臣还是布衣，都是韩相。”

    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在出城的路上。不知是否天冷的缘故，城门守军的声音懒懒的：“何人出城，可有文书？”

    比如她的死。

    “韩姑娘的令牌，已经不能用作通牒使用了。”

    她本来想说，其实师父对他从来没有怨怼。想了想，还是算了吧，让师父亲自给这位故友一个惊喜好了。

    三人默默对饮，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浅浅的黯伤。

    老人别有深意的一笑：“故友曾言，若我贪恋权势，便永远不要再见。如今老夫净身出户，不知他可满意？”

    “我就到城外十里亭处，相送故人。”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仿佛大病初愈。“可以吗？”

    “一世平安？”韩昭气笑。“皇宫那位已经默许了我和怀远公子的婚事，毕竟我和谢氏父子的命运捆绑在一起，才是最让那位放心的方法。如今他借故把人逐出京城，是置我于何地？”

    车内只传来夹着咳嗽的哑声：“职责所在，没有什么得罪不得罪。”

    老者慈祥一笑，扶着光风霁月立于雪中的青年往绣着谢府图腾的马车走去。

    然后便掉进了温热的怀抱之中。

    有了宋渝送来的出城文书，一直尴尬得不行的兵士忙道：“小的方才多有得罪，韩姑娘快请上路，莫要误了时辰。”

    二十七年......好一个奇怪的数字。她觉得自己已经知道谢钧说的是谁。“座主可是要到青州？”

    在背弃了她最后的一片真心以后。

    难以言喻的剧痛之中，灵台竟是出奇地清明，倒地之前她还能环顾四周，终于看到了一棵树后惊慌地转身而去的同门师兄。

    老者指了指亭中空凳：“子曜请坐。”又转头对青年道：“你也坐吧，和韩相喝上一杯水酒。”

    然后，那个人把她最后的退路都切断了。然而，受她所累而被逐出京城的老人又说，找回本心，做回自己。

    青年却道：“遥心中的韩相，亦是心地纯善的赤子。”

    韩昭侧身避开，嘴角冷冷的上扬，眼里已没有刚才在兵士面前那半分的楚楚可怜。“怕是有人不愿我出这一趟京城，善言兄能为我拿到这一纸文书已经很好了。”

    韩昭长长叹了一口气，只觉流逝的生命也好像随着这一口气慢慢的叹了出来。

    她从初入庙堂至今，都不曾依从本心而活。她像夸父逐日一样追逐着楚桓这个太阳，他只忠于他的君上，她便只忠于他。他要巩固君权，她便助他除世家、成为皇帝的左膀右臂。到得她的权力声望开始威胁君权，她便急流勇退，恢复女子之身，只求与他相守。

    仿佛用尽了所有精力一般，韩昭半躺下来，点头不语。宋渝放下车帘，马蹄声由近至远，直到慢慢消失。

    韩昭淡淡道：“座主，我在两年前就已经不是韩相了。”

    这两人口中所谈，既是这三位主角之间的纠葛，南阳侯是天家旁支，这便可算宫闱秘事，他们还是不要看、不要听、不要问好了。

    “你的一生还有很长，愿你能找回本心，做回自己。”

    韩昭呆在原地。她的六年仕途里，和这位昔年主考一直都是站在寒门和世家的对立面上，却又什少有政敌之间的攻讦；到她官拜尚书令时，正是踩着他日落西山的仕途而上，谢钧却又愿意为了谢遥这个独子而将相位双手奉上。她自问从未真正了解这名三朝元老，他却看她看得比谁都要清楚。

    身后忽然一阵破风之声，电光火石间韩昭只看到了箭头从右胸穿出。

    兵士看看手中令牌，又看看车内一脸淡然中隐含凄楚的女子，似有动容，却又不敢下了决定，求救的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守将。

    话音淡淡，仿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楚桓是一个克己复礼的人，同侪相交从不直呼其名，所以八年相处下来她似乎从未听过他连名带姓的唤她。

    宋渝眸色一黯，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半晌才想好了说辞：“南阳侯也未必是针对子曜......其实让座主和怀远公子离京，才是保他们一世平安之法。”

    “面见故友。”谢钧想也不想便道：“老夫已经晚了二十七年了。”

    只听急速的马蹄声由远至近传来，一人纵马至城门前，朗声道：“这是京兆府的出城文书，速速放人！”

    来人一身紫袍，上绣对鹤，镶着白玉的腰带上系着金色鱼袋，是三品以上文官的正式朝服。

    站得较近的城门守军都只作没有听见。这马车里的韩姑娘在八年前第一届春闱入仕，座主虽是南阳侯和谢太傅二人，她却更像是南阳侯楚桓一人的门生，此后在大理寺不畏世家强权屡破奇案，到了御史台后又一扫门阀政治官官相卫之风，经过外放荆州的历练之后，一跃而成大越一朝第一个寒门出身的尚书令，和座主中书令楚桓同朝为相，是拥护皇权最坚实的左膀右臂。www.mingri.me后来这韩相却是一朝恢复女装，请辞相位，当时洛阳城里上至各级官员、下至坊间庶民都猜她大概要嫁给南阳侯相夫教子了——然而，却听到了韩姑娘亲择已经身无实职的谢太傅之子谢遥为夫之事。

    这玲珑剔透的纯善青年，却是因她之故被逐出京城，永世不得返家。

    谢钧点了点头，正要转身而去，忽然停下了动作。

    兴和十一年的洛阳出奇的冷。www.biyun.me

    谢钧低沉的声音传来：“你不必为怀远感到愧疚，他自幼便四出游历，今后也不会有变。”

    车内只传来低低的咳嗽，然后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揭开车帘。兵士看了令牌一眼，不自觉的立正了几分，然后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

    一樽梅花酿终于见底。谢遥站起身来，仔细的擦过每一只酒杯，然后把空樽和酒杯都收回行囊之中。

    宋渝静静的看着她，良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也许他只是不愿子曜嫁给怀远公子。”

    二人齐齐转过身来。坐着的人将近耳顺之年，华发半生，一脸从容却难掩长年身为上位者的肃穆之气。站着的人面如冠玉，柳眉凤眼，风流天成，月白色的广袖长袍衣袂飘飘，风雪下好像轻轻一吹便会就地飞升一般。

    谢遥为三人斟上新鲜的梅花酿，方才坐下，双手交叠膝上，以潇洒不羁名满京城的洛阳第一名士在已经身无品第的女子面前，竟像书院里学生对夫子一般的拘谨。

    谢遥定定的看着她，眸里清明如镜，倒映出她的污浊不堪。

    站着的人一丝不苟的作了个揖，声如其人也是温润如玉：“韩相有礼。”

    这个人，是她自己追随的。信物，是她自己奉上的。这条路，是她自己选择的，就像今日她明知自己出了京城便或会遭到同门追杀，可是她还是出来了，只为送那谢氏父子最后一程。怪得

    宋渝低声道：“子曜还是快走吧，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都是我的错，”一向温和浑厚的声音战战兢兢的，和那双大手一样止不住的颤抖。“你不会有事的，阿昭，我带你回家。”

    马车行至十里亭时，已有两人一坐一立于亭中。韩昭跳下车来，徐徐上前。

    “韩昭！”

    韩昭笑了，不知是这一笑还是喝了酒的关系，冷冷清清的人仿佛有了几分生气。“世人眼中的怀远公子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方外之人，我看公子可是对人世之事通透得很，却仍保有一颗至纯至善的赤子之心。”

    谢钧捋须一笑：“你我在朝中多年都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子曜如今还肯叫老夫一声座主是出于敬重，怀远唤你韩相也是如此。”

    “我”是谁？是最初一腔热血，相信男女士庶、天家黎民皆平等的自己？还是在官场八年学会了妥协、学会了站边的自己？还是一往无前，以那人之志为己志的自己？

    然后他用她的信物，引出她的师门暗桩，把这股不属于天家的神秘力量斩草除根。她虽彻底的寒了心，却仍在冷静的打算着，知道楚桓如此作为无非是他那坐在龙椅上的族兄对自己并不放心，便找上了只余太傅虚职、被变相困在京中监视的谢钧。她要像寻常女子一般嫁人生子，她嫁全天下最不可能入仕的一个人，她还要留在京中自愿受监视，虽然她已经不可能做自己了，但这是最能保她余生平安的方法。

    看见来人，守军们连忙行礼。那人却已下马走到揭开的车帘前，朝车中女子一揖：“愚兄来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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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昭看着那曾经连皇城也能自由出入的韩府令牌，又低头看向身上的素色衫袄、百折裥裙。旧时王谢堂前燕，尚且飞入寻常百姓家；她韩府不是百年望族，只有一个韩相，而那曾经位极人臣的尚书令韩昭，如今也不过一介白身，当时相府现在也不过是一介女流的宅院而已。

    谢钧也扶着儿子的手站了起来：“今日一别，怕是再无相会之日，子曜保重。”

    她从未听过运筹帷幄的南阳侯这般慌乱的声音。原来这世间还有东西，是不可抗力。

    “座主、怀远公子。”

    韩昭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底：“祝愿座主和怀远公子平安喜乐，一世顺遂。”

    名士游历四方和不得不以四海为家，哪会一样？明知眼前老人只是安慰自己，韩昭不禁叹了一口气：“那座主呢？今后有何打算？”

    才十一月，大雪已经连绵不断。

    韩昭“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他有什么资格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