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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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人们会匍匐在宫墙边，安静地恭候金辇经过。如果有胆子大的宫人向金辇投去目光，她们会看见一个少女，怀抱灵芝，睡得正香，缀满珠翠的莲花冠随着她晃动的脑袋在金光中闪耀，如此具有神性，似真的神女一般。www.mingxia.me

    李凌冰慢慢向后退，踩到地上凌乱的宫灯，一个趔趄，跌到地上，爬起来，发现道袍破了，缠在小腿上，她只能又褪去一袭道袍。

    因为刚刚开始学道，圣人对李凌冰管教甚严。相较于问李淮的书，圣人更热衷于考女儿道法。

    仿佛，一切的一切，只是某个人蓄谋已久的一个玩笑。

    李凌冰偶尔也能从繁重的课业中拔出身来，躺在鹿苑的柳树上，平翻出肚皮，舒舒服服晒太阳。每到那时，金乌撒下光亮，李凌冰的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餍足声响，陷入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

    李凌冰每日辰时就要起来练功，巳时沐浴听道，午时方能用膳，过午炼丹，晚课需到夜半，过了阴气最盛、寒气最重的子时，才能在榻上打坐入定。她总是在迷迷糊糊中，向后轰然一瘫，四脚朝天着，还得上指天，下戳地，以道家诀的姿势入睡。

    甬道里暗了不少，她们没有刚才那么显眼了，却还是裸露在外的靶子。

    獒犬在狂奔，在嚎叫，在晨光里露出它们尖尖的牙齿和闪着光的利爪。

    天启六年十二月十六日，大雪。

    十六的夜里，宽阔的甬道上，两堵朱红宫墙间，只要金辇这么一颠，金铃那么一摇，宫人们就知道太真回鹿苑了。

    这是她一日中最放松的时刻，不用做神女，不用当公主，不是谁的女儿，只是她自己，只属于自己的一段惬意自由的时光，

    每月十五日，圣人在禁宫做斋醮，漏夜与李凌冰说道。要等到十六日拂晓，第一缕阳光照进后宫，李凌冰才被允许坐着她的金辇从禁宫出来。然而这个时候，李凌冰往往早已睡迷，常常是被人抱着上塌的。

    金辇精巧无比，华贵异常，却被设计成了四四方方没有遮蔽的样子，四面八角都往里灌冷风。这金辇似一只金碧辉煌的鸟笼，将一只美丽的雀陈设在其中。

    宫人齐刷刷转身，羊角灯的光洒在地上，形成一个柔和的光圈，四周静谧无声，宫人们也都噤声不言。

    獒犬们龇牙咧嘴，朝着李凌冰狂吠，犬涎顺着血盆大口滴到雪地里，不断向外喷着灼热的气。

    李凌冰睁开眼睛，看见晨光里，

    两个宫人朝甬道前后跑去，去而折返，面上吓得不轻，匍匐在地上，“两边的门都被堵上了，怎么也撞不开。奴婢喊了几声，根本没有黄门当差。”

    三！

    道家讲究辟谷养气，拳脚修身，通俗来说——就是挨饿，打拳。李凌冰怀疑，圣人就是怕她嗑丹把他嗑穷了，才想出这么一出。但是没办法，天大地大，不如圣人的口谕大。

    “灭灯！噤声！”李凌冰挑起灯笼，率先吹灭了笼中的火烛。

    李凌冰的心可不善，只是不喜欢无谓的牺牲，损人的前提是，必须利己。

    头犬撕咬她的纱衣，将薄如蝉翼的淡紫撕得支离破碎。其余的犬分食着她的冠、头发与鞋袜，撕，扯，咬，无所不用其极，仿佛将她当成一个沾着肉汁的布娃娃，迫不及待地要将她扯坏，捏碎。

    卯时刚至，破晓时分，甬道里晦暗不明，曦光与笼光被拢在两堵高墙内，升起半浊半清的寒气，周遭雾霭霭灰蒙蒙的，透着一股子瘆人的阴气，北风呼啸而过，彻骨的冷漫上背脊。

    黎明前的黑夜往往最暗，危机的前寂静也每每最险。

    李凌冰是一只养尊处优的猫，此时此刻，却正被饥肠辘辘的犬当成美餐。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此时已被獒犬团团围住。

    可笑的是，这些犬没有咬她的皮肉，甚至没有伤到她一丝一毫，这些犬调教地可真好，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她陷入狼狈与恐惧中。

    李凌冰拍拍她的肩膀，“你看，这些狗追的是我。她们都逃了，你也逃吧。”

    一，二，三，四，她数了数身边的人，只跟着四个宫人，并无侍卫。若是有人行刺，大概是起不了什么作用。

    李凌冰看了一眼身边那个吓成一团的小宫女，“你叫什么名字？”

    风驰电掣间，头獒向李凌冰扑来。

    圣人说，透风的金辇才能方便外人瞻仰太真神女。

    掌灯女史小霜走到前面，问了引路宫人几句，转过头禀告：“主子，地被冻上了，金辇过不去。”小霜接过宫人递过来的羊角灯，往地上细细地照，“奇怪，看起来是有人在这里洒过水，”她挑起灯，白色的火光将她的脸照得亮堂堂的，“我派人回去取盐和铲冰的工具。”

    李凌冰把自己裹进红鹤氅，膝上的手炉有些凉了，她挡着嘴打哈欠，懒懒反手，继续靠在车上打瞌睡，“我不管，你做主，到了叫我，宫里的地龙务必要热。”她觉得火光刺眼，“全都背过身去。”

    宫人叫的叫，跑的跑，一下子四散开来。

    她最讨厌狗。

    李凌冰无力地躺在地上，衣衫不整，花容失色。

    宫里头怎么会有北狄才有的獒犬！

    呵呵，不多不少，正好是四只该死的恶犬！

    傻瓜，不是野兽，是比恶狼还要矫捷，比猛虎还要巨大的獒犬！

    如果她也有利爪，也有利牙，她必然会亮出来，去抓，去挠，去撕咬，去咆哮。但她始终只是个小女儿，柔软的骨，纤薄的肤，比一颗熟透了的水蜜桃还容易受伤，又拿什么去反抗？

    十二月的深宫，彻骨寒冷，隐隐有几声犬吠散落在角落，清晨的薄雾潜入尚且黑暗的宫室，将魑魅魍魉都冻得跳脚。这样的日子里，怕是小鬼们都要跑出来吓人。

    二！

    李凌冰的头一歪，下辇。长鹤氅拖地，极难在雪地上行走，她干脆脱了氅，单衣在雪地里行走。鹤氅坠地的一刻，她觉得冷极了，左手抱着右臂，朝宫人招了招手，取过一盏羊角灯，照照前路，又照照后路。

    李凌冰突然惊醒，抓住广袖鹤氅，琥珀一般的瞳孔在曦光中连成一线，她的脸被吓出两坨红，像极了一只惊觉危险而竖起汗毛的猫儿，“什么声音？”

    圣人给她择了良师，教她练五禽戏，修五气归元功，还命她少食，不沾荤腥。

    李凌冰扳住小宫女的肩膀，向前重重一推，将她推到獒犬面前。崔媛哭得更疾，蒙着眼睛，踉跄着冲出重围，不见了踪影。

    李凌冰的鼻子嗅了嗅，似乎闻到了一股她很讨厌的臭味。

    真是奇怪。

    李凌冰享了两辈子福，哪里真的挨过饿，动过筋骨。没过多久，娇花一般的美人就生生熬得又干又瘦，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像只瘦骨嶙峋的花毛哈巴狗。

    车夫把金辇停在甬道。一半的宫人围在金辇旁，举着羊角灯笼聚成一个圈。另一半的宫人成一字长蛇，朝着甬道大门走。

    一！

    李凌冰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一辈子还得吃上这样的苦。www.fengchen.me

    她似乎被困在这段甬道了。

    日子一久，圣人渐渐发现，她这个女儿聪颖过人，很多玄之又玄的道理一点就明，还常常有惊人之语，耐人寻味，也就对她愈发喜欢关心起来。

    李凌冰意识到小霜已经去了太久了，“宫门被关了，去看看。”

    小宫女满脸泪痕，低声嚅吶：“崔媛。”

    狗一点也不美。

    金辇的车轮吱吱呀呀地响，车轮压出黑色的车辙，似两条长尾巴拖拽在后面。下了一夜的雪，甬道中间亮晃晃的。上半夜，宫人已经铲过雪，雪被推到墙角，垒起彼伏的一重重小山，倒是别有一般风致。

    她的背顶住宫墙，终于退无可退，也便死心了。

    哐当——

    远远地，在甬道的尽头，响起宫门被关起的声音，缓慢而低沉，的确很难让人察觉。

    随着一声清脆的口哨声响起，四只獒犬嘴里“呜呜”地叫唤几声，一哄而散，离开了李凌冰身侧。它们朝着一个方向聚拢，眼中如此激动，如此炙热，扑向了它们的主人。

    轰隆隆——

    四！

    满地狼藉，到处都是撕碎了的衣衫和沾着泥雪的鞋袜。

    崔媛蒙住眼睛大哭。

    宫人们转过身，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有小宫女低声呢喃：“没……没有声响啊……”

    “此操强身健体，修养身心，最宜女子修炼。”圣人的口谕里是这样说的。

    一箪食，一瓢饮，都被宫人记录在起居注。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当以神女之品行为标杆，势必养出超然世外的脾性，仙风道骨的仙姿。

    李凌冰一直努力维持的镇静在这一刻崩塌，恐惧在刹那间占据了她的心，她惊声尖叫起来。

    她说的没错，那些北犬只盯她一人。只见獒犬们嗅了嗅崔媛逃跑的方向，很快就回过头，继续朝李凌冰吠——很明显，这些忠诚的北犬是被人调教过的。

    随着獒犬压近，圈子越来越小，那股讨人厌的狗味也越来越浓，李凌冰厌恶地捂住口鼻。她生平最讨厌狗，不喜欢与狗相处，如今被一群恶犬围住，怒大于惧。

    晨雾中冒出几条黑影，似鬼魅般向她们缓缓走来。它们起先只是慢慢破开雾气，脚步镇定而有序，随后逐渐跑动起来，彻底冲破夜与雾，如雷霆闪电般向李凌冰射来。

    金辇的车轱辘突然打滑，把坐在里边李凌冰给颠醒了。她微微张开眼睛，茫然打量四周，迷糊问：“怎么了？”

    李凌冰的尖耳朵动了动，伸出手，在冰冷的掌心哈气，她将头探出金辇，眯着眼睛打量四周。

    “主子，快看，是野兽！”有宫人指着甬道暗处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