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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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朝文武官服无非绯色或青色，唯有帝师子书律常着黑色衣衫，在一片红红绿绿中格外扎眼，也让人过目难忘。

    这一回，也不例外。

    子书律玩玉的手停下，听他说下去。

    “用药一事，我会再去同郎中问询。倘若能减少药量，或是调个不这么苦的方子，可会好受些？”

    景斐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般情景。不过还好，他对此已见怪不怪。

    南房中一时死寂。片刻僵持后，还是孙少监撑不住，叹了口气，只能据实相告：“先生灵思慧眼，什么都瞒不过。”

    子书律指尖一动，忍住了触摸她的冲动，转而理理衣袖，站起身。

    孙少监却有些怕他的眼神，正欲开口替陛下解释，就见子书律悠悠然走到四仙桌前，一掀外衫坐到太师椅上。

    “今日乾阳殿议事，宁王与郢王谏言陛下年幼，国无储君根基不稳，力主陛下过继宗室子弟暂立为皇储。陛下年幼心善，总不好对自己的亲叔过分厉色。幸而今日先生干脆果决，一口否了两位殿下的谏言，才暂解陛下之困。”

    怀袖敬他至极，即便先生的目光并未投向自己，她也决计不会当着先生的面糊弄他，一咬牙一仰脖，干干脆脆地将一碗药喝了个精光。

    她虽过了不谙世事的年纪，却因着前尘往事尽数被遮蔽，又被子书律周全保护了三年，外界的纷扰与杂尘，丁点都不曾落到她头上。

    子书律喉头一滚，脑中顿起轰鸣巨响。他有些出神，似乎又看见从前那个红衣少女出现在自己眼前，携天光而来，瑰丽灿烂。

    子书律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朗然清澈。怀袖得了他宽慰，沉闷的心情也稍许明亮起来，细长的眉舒展开，从他影子里走出来，低头行了个礼，“弟子只是一时抱怨，先生不必在意。”

    怀袖两手捧过药盏，闷苦的药味立马窜进鼻子里，熏得她细长的眉一皱，满脸不情愿。

    子书律把玩玉石，只看着他，并不接话。

    见着他的身影走近，孙少监高悬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一些，忙上前去迎他，拱手作揖急道：“子书先生，今日乾阳殿中人多言杂，所议之事唐突。先生走后，陛下心中实在难安，特命下官前来，请先生到乾阳殿相谈。”

    屋外，夏日的风从垂花门吹进来，方才一闪而过的恍惚心思，也被这股风吹散开。子书律的眉目垂下来，有一瞬的难堪在其中辗转，但很快又恢复清明。

    不多时，滚烫的药汤就凉了下来。子书律将调羹放到托盘上，侧身递药盏给她。

    由着那迷蒙雾气生发，铺在他心底的碎玉，又往血肉中扎了一寸。

    景斐跟了他多年，从大祈到燕国，再从燕国到大祈，十余年辗转风波中，他始终是子书律身边最忠诚的护卫。燕国覆灭之时，怀袖能平安抵达大祈，更与他有着莫大的关系。

    伶牙俐齿如孙少监，也有卡壳的时候。子书律眉尾一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子书律抬脚往外走，高大的身影挡在怀袖面前，替她遮住漫天日光。有些闷热的午后，怀袖走在他的影子里，也觉一阵阴凉。

    这是他的习惯，三年如此。怀袖接过饴糖，放进嘴里，瞧着他虽让自己禁足练琴，面上却没有过分的怒色，心里也轻松起来。

    怀袖跟着他站起身，立到他身侧。日光从外面照进来，青砖地面上映出两人的影子。

    她委屈巴巴地噘着嘴，圆溜溜的眼睛雾气蒙蒙，像温的玉，又像雨后的荷叶，娇而不憨，颤而不哀。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到如今，她竟还保有这世间难得的清澈与纯善。

    舌尖舔过饴糖，醇厚的甜在口中弥漫，良药的苦立马就被化解了。怀袖屁股一动，拖着凳子离他更近一点，手肘撑在桌沿上，托脸仰看他，嘴里含着饴糖，开口不免囫囵：“先生，您就同、同我讲个痛快吧，这药究竟要喝到什么时候啊？”

    怀袖闻言，紧紧咬着嘴唇，从喉咙里逼出一声“嗯”。

    怀袖自觉失言，立马闭紧嘴巴，再不说话了。

    景斐上前两步，点头回道：“大人料事如神。司宫台的孙少监来了，现正在南房等候。”

    日光之下，风都带着热气。可随着怀袖走远了了，脚步声再也听不见时，子书律只觉周身极寒，十指都在微微发颤。

    孙少监好歹是司宫台的人，平日对着朝中大臣，那也是能摆谱拿乔的，可一旦对上子书律，便什么气势都没了。

    她不知自己病在何处，却要日复一日去喝那所谓的“良药”。

    子书律侧头看她，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半晌，才丢出一句话，“樵歌曲需得静心去练，方能领会其中之意。为师给你十日，可够？”

    子书律的视线落到她脸上，对上她湿漉漉的眼睛。那一双漆黑的瞳仁深处，像是闷过一场薄雨，蓄满了雾气。

    她喝了三年的药，却不知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先生从不深聊这个话题，她问过多次，都是无疾而终。

    子书律直起身，从宽袖中取出一块饴糖，细心地将油纸剥开后才递给她。

    垂花门外，候了多时的葵香走进来，向子书律福身行礼后，便跟在怀袖身后往韶年轩走。

    空了的药盏搁到桌上，怀袖抿抿嘴，只觉满嘴苦味直冲天灵盖，难受的紧。

    三年前，她为帝师所救，又有幸被他收为弟子，自然对他言听计从。拜师那日，她应下先生的请求，答应从今往后，只要是治病用药一事，尽数听从先生安排。

    瞧着子书律面上一片漠色，孙少监喉头一咽，接着道：“先生离开乾阳殿后，宁王与郢王去而折返，又力谏陛下为、为先生......”

    子书律看他一眼，视线落在他雪白劲装上，想也不想便道：“人来了。”

    司宫台专职陛下近侍，孙少监更是常侍御前。若非陛下有要事传召，也不会派他前来了。子书律眸色一沉，往南房方向看了一眼，“我已让阿袖在小院练琴，不得外出，你去院门外守着，定不能让她听见外面的风言风语。”

    孙少监攥紧了手，继续道：“宁王与郢王想让陛下为先生和长公主赐婚。一旦先生成了驸马，便不能再任帝师一职。陛下深知先生鸿鹄之志，断不会匆匆下旨。只是宗亲之言不可不理会，这才请下官前来，请先生入宫相商。”

    子书律站得笔直，目光却是向下盯着怀袖的影子，“阿袖可还记得，拜师那日，你曾应我何事？”

    他独自一人站在庭院中，背对着怀袖离去的方向。几番想回头，却终究没有勇气，山石般钉在原地。

    怀袖眼珠一转，有些分不清是自己看错，还是先生在说谎。

    子书律抬脚过了门槛，侧头看他，目光平静无波。

    坐立不安中，也不知等了多久，孙少监额上细汗密密麻麻，心焦烦乱之时，才终于看见门外现出一角黑衫。

    子书律从宽袖中摸出羊脂玉，握在掌心把玩，一双眼睛盯着孙少监，虽带着些许笑意，反叫人不寒而栗，“孙少监何时见我体谅过别人？”

    怀袖眨眨眼，似乎看见先生笑了，可再看一眼，又见不到他脸上笑意，便皱了眉去问：“先生可是在笑弟子？”

    “孙少监，坐吧。”

    景斐抱拳：“大人放心，属下定不负命。”

    “下官失言，”孙少监陪着笑脸又请，“还请子书先生莫怪。”

    “十日？！”

    屋内安静，怀袖规规矩矩端坐不敢吭声，只有子书律轻缓的吹气声间或响起。www.yingzhu.me

    孙少监是奉皇命而来，一刻都耽误不起，眼下哪里坐得起？见子书律没有立马就走的打算，忙上前又拱手复道：“还请子书先生体谅，先同下官一道进宫吧。”

    南房中，司宫台的孙少监正立在屋内等候，眼巴巴望着开了一半的门扇，只盼能快些看到帝师的身影。他本是奉皇命来传召大臣，按理说不该紧张，反该气势高昂，等着大臣迎自己进中堂落座品茶才是。

    彼时，怀袖只觉自己有疾，自然是要治的。既然要治，听从先生安排也无妨。只是她实在料想不到，这药一喝就是三年，且看这情形，怕是一辈子都逃不掉了。

    子书律却不给她讨价还价的余地：“抚琴人对琴曲，当存敬畏之心，不可托大。”

    “没有，”子书律这才真正笑起来，眉眼微弯，“阿袖看错了。”

    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像同行，又像擦肩。

    可今日他面对的人是帝师子书律，莫说喝茶了，就是子书大人稍微对他请一请，他都怕自己吓死过去。眼下他连垂花门都过不去，只被人安排在南房等候，却也不敢有怨言。

    南房中还有宫里的人在等，子书律朝景斐点点头，负手自向南房而去。

    子书律极其在意她喝药一事，可将药盏递过去后，反倒不看她了，只低头取过手巾，将方才洒在托盘里的一滴药渍擦拭干净。

    早就料到答案为何，可亲耳听到他如此说，怀袖依旧难掩失望，圆嘟嘟的嘴唇撅起来，明知抱怨无用，还是忍不住委委屈屈道：“先生，可是这药真的好苦......”

    怀袖简直快要哭出来，忙向先生解释着：“先生知我的悟性，不过一首曲子，三五日便足够了。”

    子书律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只能躲避，“郎中说过，你是自小就有的顽疾，不易根治，只能长久以汤药调理。”

    幸而，只恍惚一瞬，他便清醒过来，嘴角一动，微不可查地浮起一抹苦笑。www.yulou.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