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头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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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背后，独自饮酒的少女朝这边看了一眼，端着酒碗，一饮而尽。

    姓雷的修士拿起筷子，一语不发地吃菜吃肉。

    少女摆了摆手：“你等等，让我听听他们说什么。”

    秦符生笑了一声，哼起了年幼时听过的乡曲。

    归程漫步细雨的潇洒惬意，又怎会跟那时梗着一口气求一条生路的偏执绝望相似？

    “那有什么？以你之倔，我跟你说了，你就会留下来继续跟我抢位置吗？”

    起初，不成曲调，断断续续。

    伙计收了钱，笑眯眯道：“客官慢走，下次再来。”

    “少废话。”雷鸣般的声音响起，“上你家最好的酒，摆最好的菜。”

    石头小丘浑然不觉，继续埋怨道：“我们几人，以往也算天之骄子。如今却被一个籍籍无名的后辈赶超了上来。我等不去刻苦修行，反倒在凡人的地盘上苦苦寻求什么机缘。诸位不觉得可耻吗？”

    雨越下越大。

    两坛酒上桌，伙计随口问道：“少侠此番前来，是为了奔赴北边的战事吧？”

    在秦符生的记忆里，她幼年时的日子并不难熬。

    他的身材极其壮硕，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座石头垒成的小丘。

    当年的风霜杳然无迹。

    秦符生走在前往鱼子县的路上，一点都没觉得那群修士丢什么脸了。

    她离开宗门前，师姐嘴角的笑容根本压不住：“阿驴呀，师姐这些年得到的最好的各类丹药都给你了。我私库里还有不少好东西，你看得上什么，尽管拿。要是出去之后缺什么，只管给师姐说。师父不让宗门给你开分坛批材料批人力，师姐偷偷给你送。”

    “哦。”

    她轻声道：“娘，我过得很好。我拜入了镇岳宗，师父是个好人，很照顾我。”

    她身高八尺，穿着黑衣，一顶斗笠遮了大半面容，只有下巴不在斗笠的阴影里，干净得晃眼。

    “什么？”

    平时有娘在县城里给她带的小玩意儿，天冷了有厚衣服，逢年过节桌上还有鱼肉。

    “从这往西只有鱼子县了。少侠是鱼子县人？”伙计问完，还没等到少女回答，便听到茶棚门口传来一阵吵吵闹闹的声音。

    娘很要强，一个人带着需要照顾的孩子，农忙时耕作家里的薄田，农闲时跟同村妇人一道去县城里找一些缝缝补补的事情做。

    恰逢此时，伙计端了酒菜上来：“诸位慢用，需要什么再叫我。”

    “机缘、机缘。罗师妹，你怎么说话跟长老一个腔调？”先前把伙计训斥走的男修如此说道。

    后面逐渐流畅了起来，飘散在雨幕之中。

    身后茶棚里，那群修士又把话语转向了当下的任务：“机缘，机缘哪里是我们随便走走就能碰到的？长老也不说清楚。这些功夫要是拿去修行，今后遇到秦符生也不至于太丢脸。”

    这回答成功转移了师父怒气，吸收了来自师父的大半火力，元神都被打出窍了，又被师父塞回去接着揍。

    比如她被师父满宗门追杀时，师兄舍身一拦：“慢着！师父！全宗门就这一头驴。要是她被您失手打死，这漫漫修真路，又要少了好些有意思的新鲜事。”

    她闭了闭眼睛，只字不提离开前师父为了追着她揍，打塌了半条山脉。

    “我当年没法给娘买最普通的风寒药，如今便是有所谓仙丹……又能如何？”

    秦符生放下酒坛，伸出手，轻轻拂过墓碑。

    雷师兄手肘贴在桌面上，吹胡子瞪眼看着她。

    少女压了压斗笠，即便带着一坛酒，仍然健步如飞。

    进门的是一群衣着张扬的少年男女。

    引得前桌众人纷纷转头。

    隔壁桌酒菜已上，却胜在人多，仍然有人说得起兴：“雷兄别急。那秦符生哪是真庸才？她可是镇岳宗这一代平涛阁阁主钦点的继承人。实力或许尚且不如她头顶上师兄师姐，修行天赋却是顶尖的。”

    注意到少女腰间佩着的剑，伙计不敢怠慢，连忙道：“少侠请坐，您要点什么？”

    她当时不在场。听师姐转述，师父盯了师兄好久，缓缓道：“驴子入门这二十年里，你身为大师兄，修为怎么寸步未进？”

    她常常帮着娘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又叫娘不要再给她买小孩子的东西了。

    斗笠少女把钱放在桌上，抱起了剩下的那一坛子。

    大师兄不愧是大师兄，气质极为沉稳，被师父这么问了都不跑：“您老慧眼识珠，收的两个师妹一个比一个钟灵毓秀，还要我这大师兄干嘛？反正我这种庸才，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得到阁主之位，不如躺平享受长生，等驴子成长起来挑大梁。”

    “那为何我们以前都没听说过她？”

    一去二十年，将近凡人半生。

    可能先前已经打过了师兄，懒得再跟满门的不肖之徒一般见识。

    次日，她去师父洞府前贴脸输出……应该说是发誓定要将海上分坛开发出来，师父也只是摆摆手，由她去了。

    她试着找了找漫漫黄土与年幼时分那场大雪的相似之处。

    同身材一样，他抱怨的声音也格外震耳：“隔壁镇岳宗，比我们还小百岁的那个秦符生，说是半月前就突破金丹期了。她又碰见了什么机缘？”

    茶棚伙计打着哈欠，在穿堂的凉风里似睡非睡。

    这话比先前发自肺腑得多。

    “马师兄不要急，长老既然把我们派到这里，必然是因为此地有我们的一场机缘。”一名容貌极美的女修如此道。

    斗笠少女喷了一口酒。

    那位罗师妹等他说完，放下捂住耳朵的双手：“雷师兄说得是。”

    秦符生当时受宠若惊：“师姐，你的大恩大德符生我无以为报……”

    少女比了个二的手势：“两坛酒，要最好的。”

    秦符生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稳了稳语气，对着墓碑继续道：“还有师兄。他比我大五百岁，见得少。不过，遇到大事时，他倒也是个可靠的人。”

    伙计没细想，连连道：“好嘞，这就给少侠上好酒。”

    “那不就得了？走远点，少回来。”

    “嗨呀你跟我扯这些。你不知道，本来我都赢过师兄快要成板上钉钉的下一任阁主了，却遭了你上山拜师。你修行天赋还那么好。开宗立派三万年里，你是唯一一个筑基期就被定为下任阁主的人。我拿什么跟你比？只要你一心一意去弄那什劳子海上分坛，师父觉得你废了，下一任阁主自然又是我了。”

    秦符生把手伸入衣兜，抓出一个小玉瓶。

    绵绵细雨滑落茶棚草檐，在檐下积聚成绵延不断的流水。

    此时此刻，她的眼中只有泥泞曲折的土路，通向一别经年的故乡。

    “二十年前据说有一位弟子错过了各仙门收徒期。在天寒地冻的寒冬时节，她硬生生从凡间走到仙山脚下，又顶着茫茫大雪爬上了镇岳宗。说是，镇岳宗十二阁的阁主感其心念坚定，纷纷抢着收她做亲传弟子。论年纪，跟秦符生对得上。”

    “酒敬爹。”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致辞，却默然无语。

    前桌修士嘟嘟囔囔转过头，不太计较区区凡人嘲笑其他宗门的修士。

    雷姓修士恍然：“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这不就是那位，镇岳宗之驴吗？”

    伙计一看，腰都弯下去了不少：“诸位神仙大驾光临，小店、小店……”

    然而他一揉眼睛，茶棚里就多了一个人。

    少女摆了摆手：“无事，听着好笑罢了。”

    打开瓶子，她把丹药抖了出来，又倒了点酒搓开，药香与酒香四散。

    于是受宠若惊变成大惊失色：“师姐你不觉得你太坦诚了吗？”

    秦符生这才能好手好脚站在墓前，对着辽阔四野，洒掉整整一坛好酒。

    秦符生胎穿。两世为人，叫她更清楚娘的不容易。

    娘却只是笑笑：“符生，阿娘要好好劳作，才能叫你过上好日子。”

    比起刚刚进门那少女黑衣斗笠的低调穿着，这群少年男女身上的衣着及其讲究，各有各的时髦。除此之外，一看就不凡的紫金葫芦、五彩法轮、玉髓妖刀，就这么随随便便挂在身上。

    伙计一哆嗦，慌忙张罗去了。

    伙计上完酒菜，赶紧躲到斗笠少女那一桌，继续先前没完的话题：“我说少侠，你是哪里人啊？”

    毕竟她连他们的脸长什么样都没仔细去看，又谈何丢。

    这群招摇的少年男女拖着两张桌子拼到一处，拼完坐下就开始响起抱怨声：“不知何时才能回去，累死我了。”

    “不是。”少女倒酒入碗中，“我回家乡，祭我父母。”

    语气一瞬落寞，紧接着又欢快了起来：“师姐是全师门上下对我最好的人。小时候师父罚我，她都会悄悄给我上药、帮我想法子偷懒。我走之前，她还送了我不少贵重的丹药和材料。”

    他连忙道了声失陪，转身招待客人去了。

    来的是位少侠。

    在她两岁的时候，爹就和同乡其他人应征去了北地打仗。

    在师兄师姐和宗门其他长老的阻劝下，师父他老人家好悬没清理门户，只跟她放狠话：“倔驴！放着好好的下任阁主不做，非要去海上干那吃力不讨好的事。我把话搁这儿，要是你十年内办不出镇岳宗排名第一的分坛，我没你这个徒弟！”

    “这倒不会……”

    有他这么一闹，秦符生有幸逃脱一劫。

    “倒也听过。只是那时是当奇闻来听的。”

    家里只有她和日夜操劳的娘。

    药酒洒在墓上，沉入泥中，香味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