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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也不清楚,男人是在问她还是在问梁平章或是赵藕荷。

    分明是记得的,并且记得很清楚,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反问了一句:“什么钟岸?”

    赵藕荷不由睁大了眼睛:“钟声的钟,岸边的岸。你不记得了?今天来找平章谈事情的那个男人呀!你居然不记得?我和别的太太一起打麻雀牌,她们都说这个钟先生生得好看,也会说话,能逗女人高兴。”

    当初叶微舟和赵天青一起在上海税务专门学校上课。不过,赵天青热衷于去看漂亮姑娘、参加各种学会,叶微舟则只顾认真地念书,故而两个人的来往并不密切,关系也勉勉强强,足以支撑谈话相处罢了。

    姓钟?

    赵藕荷也跟着叹气,顺手为他添了一碗鸡汤。

    叶微舟停下了手上动作。

    叶微舟本来打算没好气地质问钟岸怎么知道她在海关,可在好友的淫威之下,她到底是无奈地闭了嘴。

    他是这样问的。

    “不记得也没关系,但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和你说一说,”赵藕荷看着她,“今天你怎么那样说话呀?算是?好巧?”

    实际上,这并不是叶微舟与钟岸见的第一面。

    赵藕荷却很忧虑:“微舟,你总得嫁人的,若不晓得如何与男人们接触相处,到了嫁人的时候怎么办好?我真替你着急。见到他之前我还教你,你应该对他微笑着,等坐下来了,再说一些时髦的话,譬如赞扬他的生意做得好,问他爱不爱跳舞。”

    她的脑子里回旋着很多,写着英文的报单、饭桌上美味的糟田螺,慢慢地,浮现出了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还有那股在鼻尖萦绕的淡淡烟草香。

    叶微舟的确住在静安区,不过,她不清楚静安区还有没有别的叶小姐,他是不是认错了人。

    钟岸又望了过来:“叶小姐似乎不太喜欢说话,在海关工作,一切可好?”

    她露出了一个纠结的小表情。

    赵藕荷也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叶微舟。

    他推测:“你也要吃这个包子吗?我分你半个?”

    从梁平章处,叶微舟得知,钟岸如今开了一家航运公司,公司运作得很是不错。他来找梁平章,是为了公司贸易的相关事宜。

    叶微舟正抬手把玩着蚊帐上垂落下来的一段轻纱,赵藕荷忽然侧过身来问她:“钟岸如何?”

    赵天青觉得奇怪:“你看着我做什么?”

    说着,他还真的准备动手掰一半给她。

    赵藕荷又七七八八地给叶微舟说了些别的事,说什么梁平章一个好友曾是买办世家,后来开了个棉纺织厂,如今生意做得很是不错;说隔壁那户广东来的人家,家中小孩能弹卡农钢琴曲,还会唱《长三骂淌白小娼妇》;还说对面那个英国太太家里有个小孩,一口上海话说得比英文还要好……

    第一面,应当是十年之前。在祖母的葬礼上。

    也住在静安区?

    叶微舟松开了那段垂落下来的轻纱,将手臂缓缓地放在了身侧。

    可在祖父面前,钟岸偏偏向她微笑了,笑得很亲切,很好看。于是,从祠堂出来以后,叶微舟主动向他打招呼。可出了祠堂的钟岸冷下了一张脸,压根不理会她。

    叶微舟却注意到了别的事:“梁先生要离开海关吗?”

    从学校毕业之后,两个人都进了江海关任职。如果叶微舟没有记错,赵天青应当是在验估科,并且经常翘班告假。

    斟酌了片刻,叶微舟终于很轻地点了一下头:“算是。”

    男人望着她有一会儿,继而笑了:“我叫钟岸,从前也住在静安区。”

    叶微舟则不知道为什么,由于听说钟岸最近事逢不顺,而十分恶劣地心情大好,吃了整整一大碗的白米饭。

    赵藕荷继续道:“平章平日里不也写写文章么?前些天,他写了一篇文章,在《字林西报》上登载了。前些日子,还有报社里来的人登门拜访,说是很佩服平章的眼界与文采,希望能与他共事。”

    “钟先生来找我,是希望我能够帮忙引见一下验估科的科长。这位科长与军方颇有些交情,钟先生的船员、船只,还有货物,不少都被扣在东北,他是希望借着这位科长,将他的人运回来。”梁平章是这样说的。

    按照习惯,叶微舟起得很早,吃早点时,她听到有人上了楼。

    赵天青“哦”了一声,在她对面坐下。

    钟岸微微一笑:“是王太太天生丽质。”

    “你也在海关,你难道不清楚,现在海关是个什么光景?”赵藕荷叹气,“平章是秘书不错,可从上世纪的战争开始,海关就已不是我们的了,华员能讨得什么好?”

    叶微舟撇撇嘴:“我能与他有什么来往?我在征税科上班,他经营他的航运公司,见不着面的。”

    她又很是不平:“钟岸又好看,又有钱,很多女人都想嫁他的,可她们一个也比不上你。我本想着,你若是能嫁给他,那我也能松下一口气了。以后即便平章离开海关了,我也不必担心你。可谁想到……”

    她撇了一下嘴角,语气中透着显然抗拒并且不屑的意味:“是吗?”

    一边的赵藕荷默默地捂住了半边脸庞。

    十年前的钟岸对着她摆出了那样冷漠无情的表情,叶微舟想来,如今的她也很难对他有多客气。

    梁平章脸上憋着一个笑,转移了话题:“钟先生,先一起去吃晚饭吧。”

    上了饭桌,三人吃着饭,也说着话。

    钟岸同意了。

    赵藕荷说着说着便睡着了。

    叶微舟半梦半醒之间,又想到了很多。关于她对海关的联系与情感,关于未来某日,若她也像梁平章一样要走了,她能做什么……很多。

    赵藕荷用手肘顶了叶微舟一下。

    一时,书房门口的气氛变得很古怪。

    叶微舟含含糊糊地哼哼了一声,不是不记得,却也不说记得。

    叶微舟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可话语都堵在喉咙处,怎么也说不出口。

    叶微舟转头,仔细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她忽然记起来了。

    ——

    “这位,是静安区的叶小姐?”

    她的内心从小就十分敏感,在某种程度上,这种特质延伸成为了“记仇”,钟岸虽然不是唯一一个被她记下的仇,但却是她记得最牢的一个。

    “平章还没想好,最近愁苦于此,今天搬家,他还因为想着别的事,摔坏了一只花瓶。”

    叶微舟抬眼看了过去,完全出于直觉地开口回他:“在海关又不用嘴巴工作……”

    男人穿着质地上好的深色西装,面庞轮廓分明,线条流畅,一双眼眸狭长,黑色短发干净利落,盖住了大半额头。www.huayunge.com

    那个时候,她见到了钟岸第一面。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叶微舟的神情非常复杂,“因为你在吃

    雨是在半夜歇下的,天色亮起时,外面清清爽爽。

    晚饭后,外面忽地下起了滂沱大雨。叶微舟索性留在赵家住上一晚。

    叫……钟岸?

    钟岸,是那个高大的男人。他对她说的那一句话是,“这位,是静安区的叶小姐”,还是个疑问的调子。

    她又在心底里嘀咕:何况,我又不想和他见面。

    听到赵天青说的话,叶微舟不紧不慢地咽下了嘴里的白粥,这才开口:“昨晚来的,藕荷邀请我来吃晚饭。”

    她清了清喉咙:“啊,钟先生,前些日子我与王太太一起逛街,她还说起你呢,说上回她不晓得旗袍该挑天蓝色的还是桃粉色的,多亏了钟先生提建议,她选了天蓝色的。不然,她在舞会上可没法出那样的风头。”

    她专心地吃着早点。那人走到她对面,待得看清后,惊喜地“哟”了一声:“微舟?你怎么在这里?”

    梁平章深深叹息:“如今是战时,人能好好活着已经十分不错,还在乎什么货物?”

    叶微舟记得这个嗓音,是赵藕荷的弟弟赵天青。

    “那梁先生如何想的?”

    虽说只此一回,可叶微舟却记得无比清晰。

    ——

    梁平章只好道:“那我送钟先生下楼。”

    叶微舟默不作声。

    入了夜,叶微舟和赵藕荷一起躺在柔软的床上。

    叶微舟憋着笑:“那样不好么?”

    叶微舟把目光转开,从鼻子里挤出了一声冷哼:“那好巧。”

    “当然不好。你这样说,他必定觉得你是个蠢姑娘,以后再不肯与你来往。”

    那个时候,钟岸长得高高瘦瘦,还俊秀,在一群同龄人中,颇有些鹤立鸡群的韵味。叶微舟刚回国,连上海话都不会说,其他的同龄人都在笑话她。

    赵藕荷凑近过来,问她:“记不记得?”

    “那货物呢?将人运回来,货物不要了么?”赵藕荷问。

    刚才赵藕荷对她说,让她不要毛毛躁躁地开口,因此,她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可身边的男人只是站着,像是在等她的回答。

    叶微舟吃得很香。赵天青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也没怎么细想,只动作自然地伸出手,拿了叶微舟面前盘子里的一只包子,凑到嘴边,咬了一大口。

    叶家与赵家是故交,叶微舟打电话回叶家,那边很快便同意了。

    十年吧。叶微舟记得,那是十年之前。那个时候,她一个人坐着大轮船,回到上海参加祖母的葬礼。

    钟岸摇头:“不必。该谈的事都已谈得差不多,我该走了。”

    说话之间,他已经开始整理西装外套。

    叶微舟的目光紧随着包子,一直落在了赵天青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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