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喜宴（小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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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牵走钟涵，去给他洗脸梳头，走前不忘叮嘱大侄子道：“除了把自己收拾利索些，别忘了带礼。以前咱家有白事时，江家也是来随过礼的。也不用多，你盛一包盐，或是数上十个铜子就够。”

    小调起自渔歌，婉转悠扬，和出海打鱼时喊的铮铮有力的号子截然不同。

    不然今夜的喜宴那么多碗盘，不知要刷到何时，不趁早吃些，多半又要饿着睡觉。

    譬如这会儿年轻的汉子与姐儿哥儿们，正分站在两艘船上对唱小调。

    人声被抛在身后，仿佛越来越远，远处浪花拍岸，钟洺无端起了一身冷汗。

    小哥儿定了定神，重新快速背过身去，手上洗菜的动作没停，看起来是个很勤快利落的人。

    村澳里家家户户，基本都沾亲带故，只是亲戚远近不同。

    来都来了。

    不过不嫁归不嫁，对歌总是行的，很快有胆子大的姐儿和哥儿亮了嗓子，好些人起着哄加入，唱的都是些“阿哥想妹妹想郎”“冥来想兄到天光”云云，一时把气氛推得更高。

    “多谢。”

    旁边二姑父兴致很高，拍着钟洺的肩膀道：“你小子天天跑乡里吃酒，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今个难得逮着你，可得陪我们好生喝一场！”

    反观对面船上的姐儿和哥儿们，同样激动不已，谁也没想到一向不爱凑热闹的钟洺，今天居然也会来对歌！

    “真没有。”

    水上人的亲事和陆上人一样，虽然两方新人天不亮就要开始忙活了，但酒席都在黄昏时刻，区别只是席面设在连在一起的一排船上。

    上辈子小弟死于飓风后不久，他愈发厌恶白水澳，连着恨透了大海。

    现在梦就快要醒了。

    钟洺起意上前问一句。

    他们两家五口人一起朝头船走，按规矩得先道贺随礼，才能去吃席。

    钟洺的答案还是没有。

    只觉得要没有这片海，自己也不会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然而这船一上，想跑也晚了。

    因周围没旁人，孤男寡哥儿也不好凑在一处，钟洺得了答案，道声谢便走了。

    水上人没那么多繁文缛节，男女不分桌，钟洺走过去，挨着二姑父坐下，左边是小弟，也被他一把捞过来，放在怀里。

    他虽然性子不讨长辈喜，但在年轻汉子里颇有些地位，因他水性好，为人也义气，时常从乡里带些好吃好喝的稀罕物给人分。

    小哥儿抿了抿唇，强忍着烧心的饥饿，加快了洗涮的速度。

    偏生当天吃醉了酒，被狐朋狗友丢在酒肆的马厩中，半夜被暴雨浇醒，方知海上起了龙气。

    因从随身的匣子里搜出了几粒珍珠，盗采官珠、倒买倒卖的罪名落下来，连辩驳的机会都不曾给，当日就挨了板子下大狱。

    好在上辈子吃够了孤家寡人的苦，这辈子想到成亲，他竟也不怎么抗拒。

    以前他就不爱这种事，只觉蠢得要命，现在更是干不出。

    太久不唱，怎能不生疏，没多久他就因为接不上词，输了一头，被人笑着推去一边。

    不过看这架势，小哥儿肯定是在喜宴上帮忙的人，不是娘家人就是婆家人，或许知道他和二姑两家被安排在哪一条船。

    这条船上十多号人，钟洺挨个喊了一圈，看起来有礼又懂事。

    被两个长辈生生推上船，钟洺可算是明白过来，二姑非要让自己来吃席是打的什么算盘。

    结果证明，长辈们所言不虚，陆上人各个八百个心眼子，哪里是他能招架住的。

    在他身后，方才答话的小哥儿继续干活，没过多久，他的肚子忽而咕咕叫起来。

    村澳里一年到头没什么新鲜事，大家伙起早贪黑讨生活，也就赶上谁家有喜事的时候，能凑在一起热闹热闹。

    只可惜他为人不靠谱，独爱偷懒耍滑的，家里还穷，且带了个拖油瓶小弟，几乎没有正经人家，乐意把孩子嫁给他。

    钟洺正目露怀念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幕，冷不丁被他二姑捣了一胳膊。

    钟洺隐约觉得自己的耳朵又开始疼了。

    钟洺下意识拒绝。

    哪怕天色渐晚，夜幕将临，隔着半条船的距离，也瞧得见钟洺的体格如何高大，模样有多出挑。

    于是当着二姑的面，他捂着两个耳朵乖觉道：“我知道了二姑，今晚的席我保准去。”

    船和船之间以木板相连，走在上面嘎吱作响。

    这回换成二姑父给他背上甩了一巴掌。

    “你们在从头船往后数第五艘船上，是伍阿叔家的船。”

    钟洺发觉这哥儿面生得很，他竟是一时想不起是村澳里谁家的，下巴尖尖，身形瘦削，圆如杏核的眸中盛满惊疑之色。

    除去钟洺兄弟俩，钟春霞和夫君唐大强还有两个孩子，一个姐儿唐莺，一个哥儿唐雀。

    一粒花生被小弟喂到嘴边，钟洺也不嫌弃，张嘴叼走。

    钟洺被架在那里，唱也不是，不唱也不是，到最后还是胡乱唱了几句。

    但钟春霞没多言，生怕啰嗦多了，又让这小子跑了。

    钟洺摸了摸鼻子，难掩心虚。

    钟洺松口气，赶紧趁人不注意下船溜走，惦记着去找小弟和二姑一家。

    前世种种，酸甜苦辣，他都尝遍了，算来正是眼高手低的狂性害了自己。

    用作婚事的船全都以鲜花为饰，四角悬灯，新人所在的头船系了一根红布条，收拢的船篷上贴了喜字，船舱两侧还安了鸳鸯纹样的绣帘。

    “大哥，吃花生。”

    待他赶回白水澳，已是第二日天亮，彼时不仅家中木船已毁，小弟更是葬身大海，连片一角都再寻不到。

    上辈子飓风来前他无知无觉，和素日一样往乡里浪荡，不到入夜不肯归。

    “跟二姑去吧。”

    钟春霞又问，“那对歌的时候，你可有心仪的姐儿和哥儿？”

    谁不知道钟家阿洺是白水澳最俊的汉子，剑眉凌锐，星目朗朗，肩宽腿长，足令人看一眼便心思乱撞。

    话刚开口，近前的背影教他吓得一抖，转过头来时，整张脸盘被月光映亮。

    惹得右手边的二姑频频看他，顺便还有其它好几个亲戚的暗中打量。

    “什么叫小孩子，你以为你多大？十七了还光棍一条，你也好意思讲！赶紧上去唱，我和你姑商量了，今年之内，你必须相看个媳妇或是夫郎回来！”

    远去的嘈杂如潮水般重现，他抹了把脸，确信自己还在人间。

    伍阿公是新郎江家的亲戚，这样的族中喜事，喜船都是一大家子人凑出来的，船的多少，代表了男方对这门亲事的看重程度。

    钟洺赶紧后退一步，举起两只手，表示自己什么也没干，随即把刚刚想说的话说完了。

    这边歌一句，那边回一句，假若谁和谁本就暗生情愫，便会借着对歌之际以词传情。

    快点干完活，他还来得及去海滩上挖些蛎黄垫肚子。

    钟洺应下，看着不住回头的小弟，心头百味杂陈，酸涩顶得眼睛和喉咙一齐发胀。

    来的时辰有些早，聚的人却已不少。

    循声向前走了两步，钟洺便见一个灰衣小哥儿正挽着袖子埋头洗菜，周围未点灯火，将人裹在暗色之中，瞧着小小一团。

    没多久他就中了一伙外地走商的设计，帮他们往县城送货时教官兵扣了个正着。

    钟春霞人泼辣，话也糙，“你脸上没东西，我们是看你今日不寻常，怕你没憋好屁。”

    “那个……”

    他压下心底思绪，强装成没事人一样地摆摆手，生怕被看出什么端倪。

    钟洺进了那哥儿说的船舱，一探头就看见二姑父朝自己招手。

    他声音不大，气有些虚，但足够使人听清。

    陆上人来了怕是都不敢下脚，生怕会掉进水里，但水上人家里，哪怕两三岁的小孩子也敢在上面乱跑。

    钟洺忍不住摸了摸脸，低声道：“二姑，我脸上有东西？”

    比起陆上人，水上人面对情爱的态度要大方许多，这里极少盲婚哑嫁，哪怕婚后过不下去，也能痛快分开。

    他怀疑自己压根没有重活一遭，而是仍在一个幻想出的美梦里。

    只是走着走着，好像走错了路。

    幸而这份忐忑没有延续太久，不远处适时传来一阵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烟火气十足，如同一只手，一下将他推回了现实。

    故而很快被好事的几人，你一把我一把地簇拥到了正中间。

    那时候他天天惦记着在乡里钻营，想找个门路投身到陆上人家的大门内做事，期望有朝一日，能凭此摆脱水上人的贱籍。

    如今得以重活一世，必不能在走老路，合该踏踏实实地活。

    他太清楚自己年轻时的德性，深知就算自己不是从二十几年后死了回来的，也照样不会记得。

    他低下头，便见二姑冲他努嘴，“别光看，你也快去唱。”

    靠着在船舱里左闪右躲，好歹护住了自己另一只耳朵的钟洺，总算搞明白了是要去江家吃什么席。

    钟春霞怀疑地看他一眼，终于没再说什么。

    “都是些小孩子，我去凑什么热闹。”

    左右无人，也不知他为何不在喜宴的灶船上做事，而是独自一人躲在这里。

    “你总算来了！方才跑到何处去了？你姑问了虎子也说没见你，只道唱着唱着你就没影了。”

    钟春霞恨

    实则今天想让钟洺去，也不真是为了吃席。

    二姑生气的原因在于这件事早几日就和他说了，结果被他一股脑忘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