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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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长身上的清香未能驱赶他满身的血腥气，他摸一摸自己的脸，沾一手冷稠。想要再去看一眼父亲，却又恐惧得不敢动弹。

    这是沈雁清第二次来此处，上一回，是劝解纪榛不要执意与他成亲。时移世异，恍如隔世，心境变迁。

    兄弟二人静靠着，久久不言。

    纪榛裹了白狐袄，把手放到兄长掌心，被快步牵着出了院落。

    忽而间，纪重似用了毕生的气力，从喉咙里爆发出浑浊的一句，“狡兔死，良狗烹，狡兔死，良狗.....”

    “节哀。”

    纪榛摇头。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他未料到今日回府，竟是天人永隔。

    纪榛握住那双薄得只剩下一层皮的手，牙关打颤，“为何，为何会如此？”

    沈雁清动作一凝，眼底微暗。

    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大夫给榻上面若枯草的纪重灌了一碗参汤，结巴道：“纪大人，首辅大人他.....您有什么话快些说。”

    纪榛懒洋洋靠在软榻上，一手拿着话本，一手往嘴里丢坚果，时不时抿两口热茶，悠哉惬意。

    今日的变故不单单叫纪榛一恸几绝，也意味着大衡朝一代权臣的陨落。

    细雨绵绵，秋日枯槁的草木罩上水汽，两人隔着一层模糊的雾幔遥遥对视着。纪榛换了一身守孝的素白衣袍，乌发仅用一条青带束起，他从未穿得这样素净，神色又太过凄然，乍一看似随时会化羽。

    雨雾朦胧如纱，纪榛遍体生寒。

    可兜兜转转多载，在这步步惊心的京都里，人人自危，纪榛又怎能避免？

    沈雁清没说话，朝后伸了伸手。

    未等他走向沈雁清，沈雁清先迈步而来。

    “哥哥，究竟何事这样急匆匆？”

    纪榛不知兄长为何突然提起他的年岁，应了声是。

    纪榛呆滞地站着，纪决挥手屏退下人。

    裕和提醒，“大人，雨雾重，进屋吧。”

    此后太子党与三殿下党你夺我争，父兄朝务繁多，更是相聚甚少。

    他的脚步缓下，回身看纪决。

    狡兔死，良狗烹。

    侍从将沈雁清领至院前，“沈大人稍等片刻，小的前去通报。”

    纪榛满面泪痕呆呆地坐着，任兄长给他洗手擦脸，清水染成红色，他回忆着父亲的死状，上下牙不住地磕碰。

    纪榛抽噎道：“我吃不下。”

    纪榛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睛，看向门口。

    沈雁清把粥搁置一旁，慢慢拨开狐袄，让埋在里头的泪脸露出来。

    他又想到父亲临终前的模样，想到那些喷洒在他身上的鲜血，十指颤栗。

    “吉安，去屋里拿白狐袄给少夫人披上。”

    纪决唇峰紧抿，末了道：“父亲的身后事我会办妥，你先回沈府，明日.....”

    大门轻轻关上，将纪家父子和腐朽气息一并关住。

    透过微弱的火光，纪榛见着两道打伞的高挑身影越过四方院门，兄长步履匆匆走在前后，沈雁清落下半步跟着。

    纪榛霍地不动，惶然地与兄长对视。

    纪决望着纪榛清亮的眼睛——他曾信誓旦旦地要守护这片净土，却终难愿成。

    二人皆沉默着。

    —

    “榛榛，”纪决的面容半隐没在阴暗里，“再过几月你就该二十一了。”

    纪榛转身坐在车厢的软榻上，深秋穿白狐袄太厚，他觉着有点热，将系带解开，脱下放在一旁。

    纪决一把搂住他，将他的脸按在自己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唤他，“榛榛，榛榛......”

    沈雁清接过瓷碗，吉安担忧地看一眼纪榛，擤着鼻子出去了。

    “你听着。”纪决擒住纪榛的肩，郑重道，“父亲是突发恶疾，大夫已经束手无策，你随我拜别父亲，不要让他临了不安。”

    他望一眼阴雨连绵的天，乍生不好的预感。

    这是纪榛未成婚前住的院子，几年间皆有奴仆打扫，干净整洁，地龙已经烧起来了，满室暖意。

    纪榛与沈雁清成婚整四年，纪决连沈府的大门都不肯迈进，如此异常，纪榛的心口不受控地突突跳了两下。

    纪榛三两步跳下马，他已近四月未回纪府，甚是想念。

    最后一字被喷洒出的鲜血替代，纪榛躲避不及，感知到温热的血液溅在自己的脸颊与颈侧，血迹顺着他的皮肉缓缓往下流淌，浸透衣襟。

    他腿一软，颤巍巍地扑到塌前，“父亲.....”

    吉安端着瓷碗入内，他也哭过两回，嘶嘶抽着鼻子，说：“大公子命小厨房温的南瓜小米粥，公子，吃些吧。”

    纪榛鼻尖翕动，泪涌如决堤。

    纪重干裂的嘴蠕动着。

    他太不解，满目泪光回头喋喋问沉默的兄长，“前几月父亲还身强体壮，这些时日你也并未同我说父亲染病，大夫呢，大夫.....”

    他不解地停下。

    —

    榻上的纪重遽然瞪大了眼，纪榛跪行到床沿，只见父亲双眼浑浊不堪，双唇不住启合，已是末了之相。他咬着牙，重重地抹一把泪，抖抖瑟瑟地凑上前听父亲临了之言。

    有奴仆往他的院檐挂白灯笼，纪榛把脚也蜷了起来，闭眼不肯看。

    许是他伤心过度，竟在沈雁清的眼里窥见了罕有的温意与怜悯。

    再好的佳肴珍馐于此刻都失了滋味。

    沈雁清把柔软厚重的袄子给纪榛系上，牵住对方冰冷的手进屋。

    话落，脸色煞白，唯满目通红的纪榛从湿漉漉的石板路上走出来。

    南苑之后，他曾私下问过兄长父亲为何未去赴宴，得知父亲感染风寒后曾回府探望过一次。父亲虽卧病在床，但瞧着并无大碍，他也便放心了。

    “沈雁清。”纪榛想了想，求助地低喃，“什么是死兔子死狗.....”

    纪榛缓慢地眨一眨眼，望着形容枯槁的父亲。几月未见，父亲双眼凹陷，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子，与他记忆中严肃端正的形象全无干系。

    不过是他一再地拖延着，晚一日、迟一时面对骤雨。

    沈雁清不说还好，一说纪榛才感知到寒意。这样的关切是从来没有过的，纪榛不由得盈盈朝沈雁清一笑。

    要变天了。

    半晌，沈雁清才回道：“备车。”

    第25节

    他登时清醒，丢了话本放下热茶，问：“哥哥怎么来了？”

    纪榛摇头，“我想留在家里为父亲守灵。”

    懵懂又如何？纪家有一个被权势绑住的纪决就够了，无需让纪榛也卷入谲诈的圈套里。

    纪决一把抓住想要往外奔的纪榛，厉声唤：“榛榛。”

    天色渐暗，屋外传来侍从的禀告，“大人，沈大人求见。”

    纪榛心中愈发不安，正要随兄长离院，沈雁清道：“等等。”

    是以，当热气腾腾的粥递到他嘴边时，纪榛还是强迫自己吃了一口。

    纪决二十一岁在做什么？已随父入仕整三年，见惯尔虞我诈的技俩，懂识假仁假义的把戏。每日与朝中难辨敌友的同僚虚与委蛇后，最开怀的便是回到府中教导纪榛学功课。

    他身形一软瘫倒在地，惊吓过度，微微张着唇却半个音符都挤不出来。

    片刻，屋内响起悲痛欲绝的哭声，闻者哀然。

    纪榛抬步往大门里走，府中下人见了他皆垂首行礼，分明还和从前一样的情形，纪榛却莫名觉着纪府如同行将就木的老者，透着一股萎靡之气。

    秋日萧瑟，又连着好些日子不见阳光，连带着人都没有精神。

    可沈雁清眉眼低沉，竟是微微错开了视线，似乎不忍看他的笑容。

    纪决一把扯着纪榛跪在塌前，不由分说地按着纪榛的脖子跪拜。纪榛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耳鸣眼花。

    纪榛再看，父亲瞪大双眼，满口鲜血，已然没有了气息。

    纪

    纪决沉默几瞬，握了下纪榛的手，重重道：“好，就留在家中。”

    马车停下了。

    沈雁清打伞站在檐下，望着雪影消失在转角，玉似的骨节慢慢收紧了。

    纪决三两步上前，开门见山，“榛榛，随我回趟纪府。”

    兄长站在庭院当中，在他困惑且忐忑的眼神里，哀痛道：“榛榛，随我拜别父亲罢。”

    他跑到檐下，见着兄长沉甸甸的脸色，本该欢欣雀跃的语气微变，“哥哥.....”

    惊惶与悲痛之下，他食之无味，恍惚记起父亲临走前那句他未听清的话。

    屋里已点了暖炉，银炭滋啦啦烧着，不知是否炭里夹了沙，啪的一声，跃起一串小火苗。

    纪榛一听对方这两个字，眼睛滚烫，他哽咽道：“沈雁清，你能留在纪府陪我吗，我有些.....”

    纪榛却仍是觉得冷，裹着狐袄坐在榻上，平时那么活泼爱笑的一个人，现下恹恹地低眉垂眼。

    纪榛开蒙晚，慧根钝，他一遍遍地教，即使教不会也不觉不耐。

    “榛榛别怕。”纪决仔仔细细地擦拭着血迹，将血布放置一旁，把纪榛的手裹在自己掌心，“我在这里。”

    纪榛仍在状况之外，但毫不犹豫地颔首，赶忙唤吉安去取伞，又看一眼神色同样庄重的沈雁清，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吉安将白狐袄放在他臂弯，“大人，拿来了。”

    房中寂静得只能听见纪榛轻微的抽泣声。

    正是犯困之际，吉安风风火火地跑进屋内，高声道：“公子，大公子到沈府了，正往这处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