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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会想起那个窝囊废?斯钦巴日不明白,他觉得自己应当无比的厌恶那个汉人——身为一个男人,他的眼泪永远都像珠串一样挂在脸上,河流一样流不干。

    那两滴鳄鱼眼泪刚掉下来,沈怜枝便觉得妙极了,实在是没有比自己更机灵的人了,只因他忽然想起来斯钦巴日最烦自己哭了。

    他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没有叫侍仆,挖了一盆雪给自己擦了身,这才压下了身上,乃至于内心深处的那股燥热。

    “不。”斯钦巴日说,“让他留下。”

    他哭一哭,既能打发时间,又能叫斯钦巴日厌烦自己,何乐而不为呢。沈怜枝这样想着,就越发卖力地挤出眼泪来。

    “呃!”思                                                及自己在想什么,斯钦巴日的脸骤然涨得通红。

    “我要他做我的阏氏。”

    沈怜枝心想斯钦巴日既然这么喜欢跟自己唱反调,他就故意装得对那死老头子情真意切,好激得他将自己送回去。

    斯钦巴日十七岁,性烈如火,将这个年纪所独有的、无数的精力都发泄在驰骋畋猎之上。斯钦巴日一直认为,能让他血液沸腾的,只有野兽的獠牙,抑或迸溅在他面上的敌人的鲜血。

    “大王真的不懂我在做什么么?”怜枝笑起来,他忽然停了下来,就这样睁着一双眼看向斯钦巴日。

    沈怜枝没有束发,乌黑的头发披散下来,散在身后,他爬上榻来,一条红纱垂在他背后,随着他膝行的动作而轻轻地左右摇曳,像是狐狸的尾巴。

    斯钦巴日自从八岁后就没掉过眼泪了,十二岁的时候,他独自杀死了一匹狼,那是匹壮年狼,张开嘴时能将他的整颗脑袋都吞下去。

    他在大周玉牒上见着了那个汉人的名字,可他不知何意。

    斯钦巴日冷眼看着这匹方才还威风凛凛的头狼,用匕首撬下了它划上自己后脑的獠牙。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的斯钦巴日却没有说什么难听话刺他,这少年天子只是默默地注视了他一会,而后眉间微微一拢,从身上抽出张帕子丢给了他。

    “嗬…嗬……”斯钦巴日急促地喘着气,他掀开被子,而后少年俊美的面庞上转瞬即逝地划过一抹茫然与难堪。

    “把衣裳穿好!”

    怜枝嘻嘻笑着,抬起一只手揽着他的肩膀晃了晃:“小安子,咱们俩过几日就能回家了。”

    他怨恨这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还这么不安分,想着娶大周的公主,吓跑了他的妹妹,晦气了他。不过沈怜枝在斯钦巴日面前自然是不会这样说的:“我只是心里难过……”

    沈怜枝揣着那张帕子,脑海空白一片,他就是想破脑袋也没想到这小蛮人会是这么个反应,一滴眼泪悬在鼻尖,雨点一样滴下来。

    怜枝被骂了,却浑不在意:“这有什么?”

    旭日干说这个名字听起来很美,但斯钦巴日觉得这不应当是一个勇敢者该有的名字。

    斯钦巴日的两道眉皱得更紧了。

    十二岁的小少年拽着狼的尸体回了单于庭,苏合大单于抬起斯钦巴日的手腕,说他的儿子是个天生的战士——浑身是伤的斯钦巴日骄傲地抬起头颅,感觉不到一点儿疼痛。

    在斯钦巴日不知第几次回想起那双粼粼的泪眼时,他终于受不了了,轻啧一声,黑沉着脸从榻上爬了起来。

    “他死了,我不就成你的了么,斯钦巴日……我是你的阏氏啊。”

    恐怕沈怜枝自己也不太清楚,他哭起来是个什么样子——

    眼泪昭示着脆弱,而一个战士应当是无坚不摧的。

    不过思及斯钦巴日在他死鬼老爹丧仪上那黑如锅底的脸色,怜枝还是放心不少——他得意地想,自己只要一掉眼泪,斯钦巴日的眉头就皱得仿佛能碾死蚂蚁。

    所以他瞧不起沈怜枝那样的人——怜枝昏迷的那几日内,斯钦巴日已查对了他的身份,见他确是大夏的四皇子,鸿胪寺卿咬死了的“四公主”,这才饶他一条性命。

    这样想着,沈怜枝心情大好,捱过了丧仪,回了毡帐后也少了几分抱怨。

    沈怜枝半跪在地上,那身嫁衣变得破破烂烂的,极致的红映着皮.肉的白,他靠在斯钦巴日榻侧,一只手臂懒懒地撑在榻上,“大王不想见我?”

    沈怜枝暗戳戳地看他,还以为他对自己嫌恶更甚,一颗心兔子一样地跳,暗忖自己果然聪颖,想来要不了多久,斯钦巴日便会赶自己走了。

    可现在,斯钦巴日并不在战场之上,他的面前也没有眼冒绿光的凶兽。他躺在柔软的雪狐皮上,他敬爱的父王在今晚下葬。

    狼热烘烘的肚肠还有血流出来,和斯钦巴日头上淌下的血混在一起。

    此时此刻,他们之间只剩下一拳的距离,斯钦巴日明可以直接将沈怜枝掀下榻,可他没有。

    那截探出来的舌尖好红,是被火照得红,还是真的那样红?尖尖的,水润润的,在接住那滴水后微微勾起,又倏然收了回去。

    “你该是我父王的阏氏!”斯钦巴日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我父王尸骨未寒,你就做出这样的事来!你简直恬不知耻。”

    斯钦巴日倏然转过头。

    “那你还爬我的床干什么?”

    “因为……”怜枝俏生生地笑起来,眉眼弯弯的,他抬起一根手指,在斯钦巴日鼻尖点了点。

    草原上缺水,连泡个澡的机会都没有,怜枝只能叫小安子打两盆水来,一盆泡了脚,另一盆干净的来擦身。

    他亲娘俪妃是一等一的美人,怜枝比之他母妃,样貌有过之无不及,生得清俊秀雅,很有几分浊世佳公子的风采——奈何生了一双柳叶眼,眼波流转之间,总仿佛带了几分媚态。

    沈怜枝只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笑而不语,他将两只脚伸进铜盆里,热水没过脚踝,怜枝舒服地眯起眼来。

    怜枝哭了这么一会,渐入佳境,此时也哭出了几分真心实意来,只不过不是为了那蛮人老头,是为他自己——

    “你!”斯钦巴日的声量稍提,:“你不是要逃婚?”

    狼的獠牙划过他的后脑勺,差一点儿就能咬住他的后脖颈,十二岁的斯钦巴日使出了浑身解数,这才找准机会划开了狼的肚皮。

    都这样了,那无礼的混账小子怎可能还委屈自己,留着他呢?

    “不再是你父王的了。”

    于是沈怜枝就怀着这样的念头,美美地睡去了,他一觉睡得舒坦,却不曾想到这个夜晚,另一顶毡帐中的人是如何煎熬——

    纤浓眼睫挂着泪点,细密的颤动着,有如展翅欲飞的墨蝶,素净小脸上两道泪痕,看得人心痒。

    也在这个时候,斯钦巴日突然听到了一阵风一样的、轻轻的叫喊声:“大王。”

    小安子大惊:“殿下何出此言呢?”

    于是愈发卖力地作起戏来。

    斯钦巴日以为自己会悲痛,会疲惫,可实际上,他的心却一直浮躁地狂跳着,至于是因为什么,恐怕是显而易见的了——

    眼前的一切豁然消散!方才的一切顿时成了过眼云烟——斯钦巴日猛然睁开眼,入目所及的只有丝织的床帘。

    “这几天,我也想明白了不少……不瞒你说,其实我已认了命,将苏合大单于当作自己的夫君了,现在他走了,我如何能不难过……”说着,故作深情地挤出两滴泪来。

    斯钦巴日的脸色沉下来:“你这是在做什么!”

    怜枝愣愣的,下意识探出舌尖将那滴泪接住了。

    哪怕在那种生死关头,斯钦巴日也没有掉眼泪。

    沈怜枝抽抽嗒嗒的,果然,那小子不愉地瞥了他一眼,恶狠狠道:“哭什么哭,吵死了!”

    小安子见他面上带笑,多问了两句:“殿下何故这样高兴?”

    这不免让旭日干觉得很奇怪,于是他昂起头来,两人四目相对一瞬,而后斯钦巴日才开口了:“那个大周送来和亲的皇子……”

    “这是你的梦啊。”

    “大王……”

    他深呼吸了几次,极力平静下来了,才躺回在紫貂皮上。斯钦巴日抬起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王帐内极静,厚厚的毛毡隔绝了风雪,只有最中央的那个火盆偶尔散发出的一些噼啪响。

    在斯钦巴日小的时候,苏合曾经教导过他,他们大夏的男儿绝不能掉眼泪,不能示弱。大夏人认为自己是狼的子孙,所以他们应当像野狼一样富有血性、战斗到死。

    《钓系美人被迫和亲后》

    此话一出,王帐内寂静许久,久到旭日干都觉得斯钦巴日不再会回答了,这位年轻的单于才重新说话。

    天亮之后,斯钦巴日将自己的亲信旭日干叫到了王帐中来,“旭日干。”

    “嗯……是啊。”

    “大王要赶他回去么?还是……撕了与周国的休战书,然后杀了他。”旭日干问。

    沈怜枝是一个窝囊废,一个流不完眼泪的懦夫,他——斯钦巴日瞳仁蓦然一缩,他兀然回想起那滴悬挂在鼻尖,又像雨点一样落下来的眼泪。

    沈怜枝在心中感慨:还好不必在这里待下去了,若是真做了蛮人的阏氏,要在这里待一辈子,恐怕他真会先一刀抹了自己的脖子。

    “别哭了。”斯钦巴日说,“哭得难看死了。”

    斯钦巴日认出了这是谁的声音,他倏然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这一眼,他的一颗心便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你干什么!”

    他们照例谈论了几项草原上的要事,可说完后,斯钦巴日却仍然没有让旭日干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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