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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荣老嬷应话间，她半转过一张明艳的面庞，凤目微眯，朝里远远而望。
荣老嬷愕然抬脸，见她已然变色，方才的一抹笑意，转眼化为了冷厉。
门口，一团朦胧的灯光阴影之后，影影绰绰地还停着一人。
少女身后早已跪着几人了，皆面向着这位不顾秋深夜寒远道突然而至的女官，见她不顾整休，站定后，劈头第一句话便问此事，无不感到惶恐。当中一名医士叩首告罪。
老女官乃家主身边最为信靠的老人，她敢如此发话，自是有缘故的。荣老嬷又吃定少女自己也是治病心切，哪怕送去再苦的药，施加再痛的针，从来眉都不皱一下，一概是受下的，故胆子越来越大，非但没了从前的侍奉之心，还渐怨怪少女无用，累自己在家主面前不能露脸立功，手段便日益虎狼起来，确如那瑟瑟所言，什么都敢往少女身上用了。
那是一名青年女子，肩系一领彤云披风，长及足踝，将人遮得严实。
医士涛涛自辩之际，跪在旁的此间管事荣老嬷一直在偷窥着老女官，察她双目始终盯着少女，虽不知在想什么，但失望乃至不悦，却是显而易见的，只不过，应是碍于少女的身份，才不敢过分表露罢了。知那家主并非恤下之人，老嬷深恐自己将遭池鱼之殃，忙也抢着应答：
屋中光线昏暗，空气腥浊。四壁皆为药柜，墙角一张地簟，一张矮几，几上铺了一块暗红色的绒缎，缎面之上，依
“只是用这法子，小娘子或要再受几分委屈了。老奴不敢贸然决断，正想着叫人去给阿姆你送信呢……”
“啪！”
李霓裳来到了西隅的尽头处。
这位曹姓女官是此间家主的心腹，年纪一大把了，体格却健旺得出奇。从青州齐王府行至此处荒僻之地，路途并不算近，一行人马晓行夜宿，费了几日几夜才到。虽车中皆铺柔软褥垫，然而道路实在颠簸，此刻赶到，也已是深夜，人马无不疲倦。这老女官进门却是一口气也不歇，立刻便将上下之人唤出说事。
曹女官早将女子方才那目中无人的态度收入眼内，又听她插话，心中自是不悦，却也只是背对微微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这已是换的不知道第多少个医士了。
瑟瑟注视着面前的少女,含笑说道。
老嬷顺着女子目光偷瞟一眼，忙再辩解：“娘子千万莫误会！此并非老奴强行所为，是小娘子她自己愿意的！”
十年来，她被她的姑母,亦即众人口中的“家主”留在此处治病。然而，无论访来多少神医，各路神医又如何轮番上阵发力，她的嗓，在七岁那年离她而去后，再也没法恢复了。
“是何法子？”
“好个将家主吩咐牢记在心，老狗奴！家主可曾吩咐你如此酷待小娘子？我是看着她大的，她什么性情，我不清楚？她只恨不能开口说话，叫家主担忧，但凡能叫她病愈，你便开口要她割肉你吃，她也是心甘情愿！”
“只管自己邀功，便什么都敢往她身上用！一巴掌而已，叫你长个记性。”
不止如此，这一年来，荣老嬷更是数次收到那曹姓老女官的指示，只要死不了人，便可大胆去治。
荣老嬷边说边笑，老脸上堆满谄媚。
黯淡的冷月静静地照着地上畦垄里的药草。地上种植的药草，多为乌头、狼毒等寻常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断肠草们，另也有些常人呼不出名的罕见的奇花异草。夜风里，她穿走在散放着冷冽异香的药畦间，伴着鞋底踏破泥面薄霜所发的窸窸窣窣的清响声，行至尽头处，推开一扇门，走了进去。
她慢慢垂落眼眸。
心思被人道破，又当着众多下人之面受了如此耻辱，荣老嬷吃了巴掌的半脸登时烧得火辣辣的，半是疼痛，半也是羞惭的缘故。捂脸醒神过来，还待争辩，又发觉老女官的脸色只变得愈发难看了几分，对瑟瑟娘子当着她面做出的此等张狂举动，始终不曾出声半句。
“是卑职无能，虽竭尽所能，汤药金针遍施各法，仍没能叫小娘子恢复天音……”
老女官那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孔虽依旧保持着恭色，然而言语里，却透着掩饰不住的浓重失望之情。
少女七岁之时莫名失声，从此再不能言。
忽然，女子随口插问一句，说话间，人已立直，从阴影后显身而出，接着便朝里走去，披风的下摆露出一圈刺绣着宝相花纹的郁金裙，那裙摆随她步履而动，烁出点点的金光。
女子名字唤作瑟瑟，是家主的义女，这些年间，她充当两地信使，一年里总有一两次往返，在此管事的这个荣老嬷，对她自然不会陌生。风闻她近年颇得家主倚重，荣老嬷虽向来以老女官马首是瞻，但对她也不敢过于开罪。
“取乌鸟之胆，雄鸡之冠，添灵龟之甲，地虫之肠，再以丹砂、鲸脂为引，炮制入药。盖因前者善声，灵龟、地虫之属，则为至默之物，阴阳相冲，加丹砂性烈冲关，再以鲸脂润血，必能开喉启声！卑职近日正在寻药，诸味已是齐备，只那灵龟需百年之龄，一时也不好寻，故迟迟不能试药。阿姆此番来得正好，可否请阿姆代为转告，劳家主相助，若得灵龟，便可再试……”
不但如此，她咽喉周围的一片颈肤更是红肿了起来，显是火燎之伤。
随着这一句话，周围所有人的目光皆射向了一位少女。
“还是不能说话吗？”
荣老嬷没立刻回话，先望向那老女官。
她在这座位于齐地的古行宫里长大，从七岁到如今一十七岁。整整十年。
原来是那荣老嬷示好的话未说完，便被瑟瑟娘子兜头下来的一个巴掌截断了。
“哦。”
屋中烛火甚是昏淡，却仍照得少女的一头青丝乌光濯濯，难掩丽色。
少女的一张姣面隐在了灯影里，只剩一道纤影，默然不动。
“老奴也不曾懈怠，遍寻灵人与高士，好为小娘子治病。恰好几日前，又访到一位真人，请来施法做术，虽当时未能见效，然而据真人之言，并非不可为，实是那害了小娘子的邪祟太过歹毒，需得更厉害的道术降服。只是——”
此二人如今在家主面前的地位，已是显而易见了。
少女的颈上布着点点针痕，色浓淡不一，或暗紫，或呈红色。她罩一件短帔，将领襟刻意立高了些，显是不愿叫人看见了，但又怎逃得过这女子的眼。
“家主对你极是想念，此次特意命我来，是为接小娘子回去，共叙天伦。”
那是一片药园，亦是恐怖禁地，传言里面养着会索人命于无形的恶鬼。从前此间之人，若是不得允许擅入或是误闯者，数日之内无不七窍流血，死状骇人。不但如此，到得后来，连在里面做事的下人也开始遭到横死，众人谈之变色。万幸这两年小娘子大了，因一向出入平安，每有人不得已进去做事，她必一同陪伴，后来，连往里送饭这等杂事，也由小娘子代为了。也是从那之后，再没发生过死人的事，曾笼罩在此园上方的恐怖气氛这才慢慢消散。
荣老嬷不敢再顶撞，讪讪低下了头。
瑟瑟娘子丝毫不留情面，隐威逼人。
察觉到了女子的注目，少女抬面，向她点了点头，神情平静。
她是一个哑女。
忽然，脆亮的一道掴耳之声响起，惹得门外正屏息静候的仆妇侍女一惊，转目偷看。
荣老嬷赶忙向着女子赔笑行礼：“回娘子的话，真人称他可筑坛设阵，到时请了小娘子入阵，四围熏烧驱邪神木，过九九八十一个时辰，病祟必退——”
这是她那曾经御临八荒创立帝业的高祖为去东岳封禅而修的一处驻跸之地。想来高祖所谋为万世基业，故将行宫题名永兴。谁又知三百年不到，帝业已坍，天下乱，霸权再起。倒是此处行宫，或真受这宫名庇佑，侥幸躲过一次次的兵荒与马蹄，至今仍存——只是，早也破败而寥落，不见昔年半分的繁华之景了。
为治这莫名的哑疾，在这少女的身上，不知已是试过天下多少药灸。然而十年了，她的失声症始终不见好转。
女子停在少女身畔，目光略扫，便停落在了她的颈项之上。
《千山风雪》
便如此，李霓裳，或者说，已覆亡多年的李朝末帝之女李霓裳，在这一个普通的齐地深秋之夜，即将踏上回往她姑母,前朝长临长公主身边的路。
荣老嬷瞟了眼身前那少女的背影，一顿。
女子听到，唇角微牵，含笑点了点头。荣老嬷见她露笑，心内一松，便喜滋滋又道：“如此便烦请瑟瑟娘子回去后禀告家主，请家主放心，老奴无时不刻，将家主的吩咐牢记在心——”
他一顿，似想起什么，忙又道：“不过，卑职苦览医书，皇天不负有心人，新近终又叫卑职寻获一散轶已久的上古医书，书中载有奇方。”
女子点了点头，“那么，你方才讲的前次呢，用的又是何法？”
此处知晓少女身份的人并不多，这荣老嬷是当中的一个。从前也就罢了，服侍得也算用心，然而自少女及笄之后，这一两年间，家主虽自己不曾亲自到来，瑟瑟娘子却比从前来得频繁，虽未明说，但谁都知道，她是家主所派，如此频繁到来，只表明一件事，家主对小娘子治病不力一事越来越感焦虑与不满。
她并未随老女官一道立刻入内，领着仆妇侍女们到了后，便随意地微微倚门斜靠，又握了拳，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捶自己的腰，以缓旅途乏倦。
“只是如何？”老女官接问。
“前次只以神香熏喉而已。真人讲那神香请自南海广利王，是以广利王所赠之骇鸡犀入的药，寻常病祟无不退散。奈何此次加害小娘子的脏物太过邪祟，故功效不显……”
] 荣老嬷应话间，她半转过一张明艳的面庞，凤目微眯，朝里远远而望。
荣老嬷愕然抬脸，见她已然变色，方才的一抹笑意，转眼化为了冷厉。
门口，一团朦胧的灯光阴影之后，影影绰绰地还停着一人。
少女身后早已跪着几人了，皆面向着这位不顾秋深夜寒远道突然而至的女官，见她不顾整休，站定后，劈头第一句话便问此事，无不感到惶恐。当中一名医士叩首告罪。
老女官乃家主身边最为信靠的老人，她敢如此发话，自是有缘故的。荣老嬷又吃定少女自己也是治病心切，哪怕送去再苦的药，施加再痛的针，从来眉都不皱一下，一概是受下的，故胆子越来越大，非但没了从前的侍奉之心，还渐怨怪少女无用，累自己在家主面前不能露脸立功，手段便日益虎狼起来，确如那瑟瑟所言，什么都敢往少女身上用了。
那是一名青年女子，肩系一领彤云披风，长及足踝，将人遮得严实。
医士涛涛自辩之际，跪在旁的此间管事荣老嬷一直在偷窥着老女官，察她双目始终盯着少女，虽不知在想什么，但失望乃至不悦，却是显而易见的，只不过，应是碍于少女的身份，才不敢过分表露罢了。知那家主并非恤下之人，老嬷深恐自己将遭池鱼之殃，忙也抢着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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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李霓裳来到了西隅的尽头处。
这位曹姓女官是此间家主的心腹，年纪一大把了，体格却健旺得出奇。从青州齐王府行至此处荒僻之地，路途并不算近，一行人马晓行夜宿，费了几日几夜才到。虽车中皆铺柔软褥垫，然而道路实在颠簸，此刻赶到，也已是深夜，人马无不疲倦。这老女官进门却是一口气也不歇，立刻便将上下之人唤出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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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瑟注视着面前的少女,含笑说道。
老嬷顺着女子目光偷瞟一眼，忙再辩解：“娘子千万莫误会！此并非老奴强行所为，是小娘子她自己愿意的！”
十年来，她被她的姑母,亦即众人口中的“家主”留在此处治病。然而，无论访来多少神医，各路神医又如何轮番上阵发力，她的嗓，在七岁那年离她而去后，再也没法恢复了。
“是何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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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如此，她咽喉周围的一片颈肤更是红肿了起来，显是火燎之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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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那荣老嬷示好的话未说完，便被瑟瑟娘子兜头下来的一个巴掌截断了。
“哦。”
屋中烛火甚是昏淡，却仍照得少女的一头青丝乌光濯濯，难掩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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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奴也不曾懈怠，遍寻灵人与高士，好为小娘子治病。恰好几日前，又访到一位真人，请来施法做术，虽当时未能见效，然而据真人之言，并非不可为，实是那害了小娘子的邪祟太过歹毒，需得更厉害的道术降服。只是——”
此二人如今在家主面前的地位，已是显而易见了。
少女的颈上布着点点针痕，色浓淡不一，或暗紫，或呈红色。她罩一件短帔，将领襟刻意立高了些，显是不愿叫人看见了，但又怎逃得过这女子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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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片药园，亦是恐怖禁地，传言里面养着会索人命于无形的恶鬼。从前此间之人，若是不得允许擅入或是误闯者，数日之内无不七窍流血，死状骇人。不但如此，到得后来，连在里面做事的下人也开始遭到横死，众人谈之变色。万幸这两年小娘子大了，因一向出入平安，每有人不得已进去做事，她必一同陪伴，后来，连往里送饭这等杂事，也由小娘子代为了。也是从那之后，再没发生过死人的事，曾笼罩在此园上方的恐怖气氛这才慢慢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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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瑟娘子丝毫不留情面，隐威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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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她那曾经御临八荒创立帝业的高祖为去东岳封禅而修的一处驻跸之地。想来高祖所谋为万世基业，故将行宫题名永兴。谁又知三百年不到，帝业已坍，天下乱，霸权再起。倒是此处行宫，或真受这宫名庇佑，侥幸躲过一次次的兵荒与马蹄，至今仍存——只是，早也破败而寥落，不见昔年半分的繁华之景了。
为治这莫名的哑疾，在这少女的身上，不知已是试过天下多少药灸。然而十年了，她的失声症始终不见好转。
女子停在少女身畔，目光略扫，便停落在了她的颈项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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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如此，李霓裳，或者说，已覆亡多年的李朝末帝之女李霓裳，在这一个普通的齐地深秋之夜，即将踏上回往她姑母,前朝长临长公主身边的路。
荣老嬷瞟了眼身前那少女的背影，一顿。
女子听到，唇角微牵，含笑点了点头。荣老嬷见她露笑，心内一松，便喜滋滋又道：“如此便烦请瑟瑟娘子回去后禀告家主，请家主放心，老奴无时不刻，将家主的吩咐牢记在心——”
他一顿，似想起什么，忙又道：“不过，卑职苦览医书，皇天不负有心人，新近终又叫卑职寻获一散轶已久的上古医书，书中载有奇方。”
女子点了点头，“那么，你方才讲的前次呢，用的又是何法？”
此处知晓少女身份的人并不多，这荣老嬷是当中的一个。从前也就罢了，服侍得也算用心，然而自少女及笄之后，这一两年间，家主虽自己不曾亲自到来，瑟瑟娘子却比从前来得频繁，虽未明说，但谁都知道，她是家主所派，如此频繁到来，只表明一件事，家主对小娘子治病不力一事越来越感焦虑与不满。
她并未随老女官一道立刻入内，领着仆妇侍女们到了后，便随意地微微倚门斜靠，又握了拳，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捶自己的腰，以缓旅途乏倦。
“只是如何？”老女官接问。
“前次只以神香熏喉而已。真人讲那神香请自南海广利王，是以广利王所赠之骇鸡犀入的药，寻常病祟无不退散。奈何此次加害小娘子的脏物太过邪祟，故功效不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