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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老辈人讲,他可能是从一座历史悠久的古道观里给抬出来扔到这乱石滩的。

    只是这张好看的脸常常被陈陈弄一个塑料薄膜覆盖着,像新娘头上的白纱,不伦不类。

    “啪嗒”一声,一群顽皮的男孩子把那石像的手臂攀折了,孩子们被重重摔倒在地,个个砸得七荤八素。

    陈陈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半夜,醉醺醺回家的陈富贵被老婆责备了几句,就把那酒瓶敲碎了扎得老婆浑身是血,吓得陈陈和妹妹嚎啕大哭,惊醒了周围所有邻居,无数人来打门解救。

    那群男孩子又去攀折那石像左手的剑,嘻嘻哈哈打趣着陈陈。

    时间晃到千禧年,当年乱石滩的恐怖逐渐随着岁月消逝,附近居住的孩子把这里当做了游乐场,来来去去没少折腾这石像,给他带花环算好的,对着他撒尿的也有,吊着他手臂荡秋千,攀爬他,绕着他追追打打是家常便饭。

    接应人原也是莫邪买通的城门卫士,也不知她从哪去找的七大姑八大姨的门路,塞了不少的银子做打点,到底是促成了此事。

    七八个男孩子互相看着彼此的狼狈样,忍着手肘疼、屁股疼、脑袋疼龇牙咧嘴笑起来。

    陈陈从小就觉得那个环应该是插花的,因为那个手势并不是菩萨结印的样子,她在城中菩提寺看过别的佛像,手势不是这样的。

    她是个胆大的女孩,觉得夜幕里每一寸黑暗都是沉默温柔的拥抱,融进那浓稠的黑色便隐匿了身形,便安全了。

    一个胖墩墩长得像弥勒佛的胖男孩夸张地嘲笑小女孩:“陈陈,你每天来给个石头男人送花,你羞不羞!”

    这女孩子约莫七八岁,身量不高,瘦瘦弱弱的,但那一双圆鼓鼓的眼睛极黑极亮,仿若全身的精气神都汇聚在那里。

    留着她们在相府吃香喝辣,不比跟着她这个没用的在外飘荡的强。

    月色溶溶,原野沉静安详,四周黑影朦朦胧胧,但脚下的路却看得清楚。

    至于拦路抢劫的,那得问问她靴里的双匕首答不答应。

    陈陈倒不觉得难看,影影绰绰中她还是能看见他的眉眼,这样盖着只为让他少淋些雨。

    石像年深久远地废弃在这乱石滩上,谁都说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岁月,连最老的老人也说不清楚。石身已风化腐蚀得厉害,很多地方遍布着又黑又黄的青苔,显得破破烂烂潦倒不堪,唯有那张轮廓眉眼极好看的脸奇迹般地完好无损。

    神怎么能成残疾人!

    她总是祈祷:“怜怜,你是神吧,长大后我不想嫁人,让我来到你身边吧。”

    这一讲就讲了20年,从一个小不点长成了个美貌忧郁的姑娘。他沉默地笑着,眼里全是温柔。陈陈每多看一眼就觉得心里的悲伤少点。

    梦里她又来到那个熟悉的地方,那里有花有草有瀑布,更多的是尖利碎石,铺满了偌大的谷底。

    梦里,陶夭夭呢喃了一句:怜怜。

    是以,陈陈从小只被她爸爸一个人欺负,别人是不敢的。

    每次擦拭他脸的时候陈陈觉得心情异常好,会瞎想,同样是男人,为什么爸爸那么凶那么丑。嗯,周围的男人都那么庸常,没一个人有他这种好看又慈悲的面相。

    这些贫民窟长大的男孩子,从小在大人那里耳濡目染,惯会市井用语,男人、老公这些词经常用来欺负小女孩,看人家脸红羞涩愤怒,就更是开心。

    她好像知道自己在做梦,循着记忆的路回到了过去。

    她把背后的包袱解下抱在了胸前,舒展长腿,闭上了双眼。耳边有悉悉索索的声音,鼻端有树木花草的清新,如此熟悉如此亲切,很快她便堕入了梦境。

    她总是带着大帕子,尽可能的把他身上脸上擦拭干净点,这对陈陈来说可是个困难的事,因为怜怜很高,她要小心翼翼地攀爬,踩着石像那些飘飞的衣服带子往上。

    挨揍的原因千奇百怪,甚至没有原因也被揍,揍完了陈富贵现想罪名。

    心里有神,怕什么鬼。

    孩子们在陈富贵恶名震慑下作鸟兽散了。

    她紧了紧腰带和背后的包袱,抬脚往远处山林走去,那里更加黑暗阴森。

    当然这也许是后人杜撰的,反正也不可考。

    刚手捧一束白色小花转进来的小女孩又急又气,她大大的眼里噙满了眼泪,俯身捡起了那只要拈花的石头手,脸上疼惜至极的表情。

    碎石的中间矗立着一尊沉默温柔的石像,高大英伟,是个好看的男子。

    陈陈看那些人居然变本加厉要损坏石像,无畏地迎上前阻拦,难得地撒起泼来手脚嘴齐用,小母老虎般护住那石像手里的剑,白脸儿气得通红,圆圆眼睛燃烧起怒火:“你们敢碰我,我叫爸爸打你们!”

    那只石手做成上扬托起的姿态,拇指和食指扣成一个环,正好把花插里面。

    陶夭夭在一棵高大挺拔的树下停住脚步,莫名其妙伸手环抱了那树干,闭上眼静默了一阵,便决定就靠着那树睡觉。

    这样一年年抱着哭着睡着,便长到抱石像大腿的年纪,哪怕有时乱石滩空无一人,她守着怜怜也没觉得怕过。

    她小小的脑袋认为天神一手仗剑一手执花,意喻深远,意味着这是个有灭世之能,有惜花之心的完美的神。

    陈陈的爸爸,大名鼎鼎的酒鬼陈富贵,在他们“下半城”可谓红极一时。

    陈陈这才把自己采那束小白花放进那只拈花的手里。

    小女孩抱着那只折了的手,满眼倔强不忿:“他不是石头男人!他是天神!”

    从她记事起就跟着孩子们来这里捡石头玩,当然从记事起就喜欢上了他。

    陶夭夭想到撇下了莫邪这个有功之臣,心里稍觉羞惭,不过并不后悔。

    “我们知道,他是你男人,哈哈哈哈哈哈........”

    在她心里认定,这个他是神,是个受信众遗弃的神,不是个没有生命的石头。

    这下子男孩们消停了,虚张声势地回敬:“谁怕!”但动作却是畏缩和犹疑的。

    她抬眼看怜怜,他也垂眸看她,唇边笑意暖人得很。

    据说放这儿是妄图震慑这里的孤魂野鬼。毕竟是血腥和怨气极重的地方。

    她又许愿:“如果死后才能来到你身边,让我死吧。我活着太痛苦,不知道这辈子活着干什么,一点希望都没有。

    ……

    她自己是个可怜人,长期被被酗酒的爸爸揍得鼻青脸肿,辱骂得一文不值。可她却可怜他。一个神悲惨到了这个境地,没有宫观庙宇,没有信徒香火,整日里日晒雨淋地发呆。

    他那眼睛一轮,出声一吼,孩子们就会鸟兽散。

    一代又一代人过去,没有人把他当神。

    这乱石滩是个铺满尖利碎石的坡谷,在c市老城太平门外不远处,据说从古至今那里都是罪大恶极者杀头之地。

    加之陈富贵长得五大三粗,性格的暴躁和半生的不顺意,又重新雕刻了他的五官,中年后竟渐渐长出了一副凶相,又因面色黧黑不修边幅,衣服油腻肮脏,络腮胡久久懒得刮去,瞧着活脱脱一个须眉怒张的钟馗。

    每次被陈富贵打过后,陈陈都会来找怜怜哭哭,哭累了就抱着他的小腿睡睡。

    每次他下班回来,周边的孩子玩的打的闹的看见这个钟馗都怵。

    他们说的石头男人就是眼前这座石头雕像,本来一手拈花,一手仗剑,现在却没了拈花的手臂。

    她也可怜,打小抑郁,基本从记事起就是在挨揍。

    甚至有好多夜里,她被爸爸赶出家门,无处可去,都是踏着月光走到谷底来到怜怜身边,抱着他的腿哭泣,蜷缩着身子睡去。

    她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怜怜”,因为觉得他可怜,没有家,没有人管,连个遮风避雨的房檐都没有,一个人矗立在天地间,真的是比她还要可怜。

    她不怕,只想找个隐蔽的地方睡一觉。

    当然他喝酒后也跟别人动手,手头有啥砸啥,是个能豁出命的人,一般人见他都躲得远远的。

    “你们太过分了!他招你惹你了,干什么要断了人家手臂!!”

    陈陈每次采了鲜花,要费好大的劲爬到他身上,冒着被摔下的危险把花放到那做拈花状的手里。

    不知从何时起,陈陈就习惯每天来给怜怜送一束花,把他当做不会出卖秘密的树洞讲心事。

    陈陈也没有朋友,因为陈富贵不许她交朋友,看谁都觉得人家不是好鸟,仅有一个长得好看特别会说话叫张丽娜的女孩子得到了他的青睐,破格允许陈陈与她走动。

    且说那翻墙而逃的陶夭夭在接应人的帮助下顺利逃出了凤城,却不敢趁着月色清明走那官道,而是拐进一条崎岖蜿蜒的小路,至此奔波在莽莽野林层叠山岗间。m.chuangshige.com

    他胖胖的手指刮着自己那发面馒头似的脸皮,又惹得男孩们一阵哄笑,纷纷用手指挂脸皮,齐声喊:羞!羞!陈陈想男人啰!

    这对见惯了暴虐的陈陈来说,是难得的一丝温柔,也是她心目中臆想的完美男人。

    那些男孩咋咋呼呼从地上爬起来拍屁股,擦衣服,检查身上有无伤痕。

    乱石滩上。

    也许那石像归根结底是个美男子,一手仗剑一手执花,唇边一抹慈悲的笑纹,眼底全是悲悯。

    她思忖着还是小跑回家,找出一卷黄色的封口胶,掉头回去八石头断臂接上了。

    这个男人脾气暴躁,打老婆,打孩子,从来不挑时候。清晨也罢,深夜也罢,午休也罢,全随他兴致,每次闹得阵仗都很大,活像要把人生吞活剥。

    但这个女孩子胆子小,不敢来这片乱石滩。

    她把那石头手臂抱在怀里,苍白的小脸上缀了泪珠,小嘴倔强地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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