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罚 脊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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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穆原本在有节律的击打声中昏昏半阖了眼，察觉动静，抬眼向她望来。

    江音晚本想说自己吃便好，却发觉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安安静静由青萝喂完了一碗粥，嘴里尝不出任何味道，再度迷蒙入睡。

    她脑中未及反应，脊背先本能地一紧。侍从已意会而动。

    冷月惨白，正堂歇山顶的垂脊上，脊兽森然高踞，映月落寒影。庭院里，只闻木杖击打于皮肉，声与声间隔着恰好的分寸，一下一下，落在众人心头。

    “是……是因姑娘醒得迟，起身时已巳时过半，姑娘说不必用朝食了。”她犹存几分侥幸。

    没了舌头的人，挣扎哀呼着，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鲜血从口中肆意地腾起，溅出，伴着他们被拖行而去的身躯，雪霰般洒了一路。

    惨月下，隐隐可闻杖刑声声，生死不论。院中的人，面色皆灰败如纸，表情悚至木然，在这肃杀朔风里，只觉得魂魄都已被卷携着散去。

    裴策在嘈杂声中淡淡开口:“割了舌头，拖出去，脊杖百。”

    天，真是冷。www.rumowenxue.com重檐下的冰棱，透明坚硬，凌凌映着一点月光，如寒刃飞悬。红萼的唇，几度哆嗦。

    裴策一身玄色衣袍，挺拔修长的身姿几乎融进夜色里，整个人亦是冬夜般的寒冽。清俊玉面，在月色下，如淬了一层薄霜。

    小腿上，淤青见淡，不再触目惊心。仍是那个白瓷瓶，倒出少许在掌心，轻轻揉上。

    然而终究没人出声戳破。即便道出实情，到底只是小错。众人都看出了太子对这位姑娘的重视，却仍觉得，这点小错，或许只小惩大诫一番。

    半夜里的风，萧索肆虐，抽到面上，力道如劲鞭，红萼的脸隐隐作疼。她低下了头，唯唯应诺:“公公教训的是，奴婢一时疏忽，已知错了。”

    直至股间血肉模糊，几欲昏厥，却偏偏在这凛风中始终抽离不去最后一线清醒，生生熬着。

    行杖亦有讲究。轻者伤及皮肉，重者动及筋骨。而所谓“狠狠打”，便是既要皮开肉绽，又要伤筋动骨，不必留手。

    江音晚额上察觉到温凉轻柔的触感，真切不似梦幻。她不由微微偏头，在那掌心依恋地蹭了一蹭，喃喃出声:“大伯母。”

    这一问，满院惊惶。却无一人出声。李穆觑一眼主子的脸色，狠道:“都不说？那便共罚。”

    脊杖远重于臀杖，施于背脊。脊杖百，率多死。

    躺在架子床上，抬眼便看到一窗月色如水。窗上糊的是软烟罗，雨过天青的颜色，蝉翼样薄薄一层，映着月下横斜的花枝。

    李公公一走，她们还需在红萼手底下做事，为此得罪红萼，不值当。

    李穆却神情一肃，收起问话时的懒漫姿态，正身而坐，斥道:“主子起得迟了，便由着主子饿伤脾胃，这便是你为婢的道理？”

    从东宫来的侍从、宫人，齐齐跪地叩拜。原就跪着的众人，闻声更是满面畏怯，纷纷以膝支地转身，不敢抬头，朝着院门处伏地稽首。

    嗓音是一贯的低沉，压着几分冷峭的不耐。四下霎时阒然肃静，李穆亦是一怔。这话轻描淡写，话里的意思，却让人胆寒心惊。

    “红萼不止疏忽之过，还，还在背后对姑娘出言不逊。她因听闻姑娘出自平康坊，便说……说姑娘‘脏了归澜院的床榻’，还说……”

    那个检举红萼的婢女，亦深深伏地，感到若有千斤重的视线压在她的脊背。她听到裴策淡淡重复了她话里的两个字。

    李穆心谙，太子虽面色疏冷如水，实则已是怒极。李穆再也摆不出方才审问的耐心，转头去斥问趴在长凳上、已颓然如泥的红萼。

    他并不唤起，任一地长跪。满院敛息，一时只有他从院门外走近的沉稳步声，寥寥数步便在不远处停下，平静不携雷霆，却让人如感铅云压顶。

    裴策长睫微垂，寡凉的眸，轻瞥了一眼地上伏跪着的身影之一，是检举红萼的那名婢女。

    王管事该庆幸，他禀报还算及时，为自己捡回了一条性命。最终以御下无能之过，被赏了五十大板，发落到京郊的庄子里。

    李穆却又懒声发话:“不必拖下去，就在这儿。要狠狠打。”他声调平平，仿若等闲，底下跪着的，从管事到仆妇，却都打了个寒战。

    “红萼姐……”婢女咬了下舌头，将“姐姐”二字咽回，起初嗫嗫如蚊讷，后面渐渐高声。

    她抬起头，欲辩解求恕，甫一开口，未及发出半个音节，嘴里已被塞了一大团抹布，带着古怪的酸臭，堵了个严严实实。紧接着就被架着胳膊，似潮面袋子般拖下去。

    四旁的人，皆已瘫软在地。而刀却不停，一时惨吟如浪起，十余条舌头，次第甩在众人面前，排出一列，染红了地面，如锈迹斑斑。

    他既发话，便无转圜余地。东宫的侍从速即动手。割舌头，是当着众人的面割。一刀下去，嚎声惨烈而含糊，口中猩红淋漓，大团大团涌出来。

    不远处，两个面生的婢女双手捧着什么，正从落地罩外走进来，低眉顺目，脚步无声。

    裴策面色沉沉，不发一言。李穆明白，这是不满于只揪出源头，此事势必要牵连众多。李穆再次喝问:“都有哪些人传谣编排？”

    李穆顿时反应过来，厉声呵道:“她听谁说的？是谁胆敢诽谤姑娘，造谣生事？”

    被指名的来福，登时抖如糠筛，伏地泥首，直呼:“奴才该死！奴才被猪油蒙了心，求殿下恕罪！”

    人群里，一个婢女试探着，渐渐直起了上身，欲呈一言。红萼平素做派，不尽得人心，她积压了许久的不满。

    “听闻？”

    外头脚步声起，丫鬟要通报，却被拦住。来人脚步轻轻，见她未睡，才温柔地出声:“囡囡，身上觉得怎么样了？”说着，掌心轻覆上她的额头。

    底下窸窸窣窣，终于有了动静。响声逐渐变大，嘈嘈切切，杂沓不齐。最终推出十余人，都砰砰磕头岂饶，甚者已扇起了自己的耳光。

    一病缠绵，江音晚的烧，断断续续，幸而没再烧得滚烫。意识也不得清明，时眠时醒。加之药里有安神的成分，更多时候是睡，或处于半睡半醒间，隐约能听到周遭的动静，却睁不开眼。

    青萝欲抬头，却被身边的婢女按了按手。青萝不解地看过去，对方轻轻摇一摇头。

    来福是昨夜裴策乘车而至时，为他拴马的人。拴马时偷听了马夫同侍卫的交谈，寥寥几语中揣测到他们是从哪个方向而来。

    跪在一旁，知道当时情形的几个婢女，都暗暗一惊，红萼竟当着李公公的面扯谎。

    因药效之故，江音晚仍未醒，一直睡到了晚间。

    李穆上身缓缓后倚，靠上黄花梨木灯挂椅的靠背，恢复了那股子慵散的语调:“先打二十个板子。”

    他掖了掖江音晚肩颈两侧的锦衾，从床头挪到床尾。拔步床的首尾，各有一金丝楠木小柜在侧，床尾的柜上，正放置着各色外伤药。

    小腿在他的掌下，过于纤细，仿佛可以轻松折断。美玉琢温润，文人爱摩挲把玩，而他此刻掌心触感，较羊脂美玉更勾人流连。

    白日里，她短暂地醒过一次，不知是什么时辰，看到青萝端着一个透影细白瓷的碗，里头盛着红枣莲子粥，正要喂她。

    其实他并不确定，只是当婢女向他打听时，下意识地说出了最旖旎香艳、也最让人惊骇的地点，以卖弄自己的能耐；且彼时窥管事态度，亦不把那女子放在心上，未料竟祸从口出。

    红萼无力地抬臂，遥遥点向人群中的一个身影。那人正因心虚而瑟瑟作抖，被一指，立时脊背弹起，慌乱地嚷出声:“奴婢冤枉，奴婢听来福说的！”

    那婢女只见寒芒逼近，紧接着口腔里血腥味弥漫，湿热喷出。剧痛，漫卷而来。眼睁睁看着一团血雾被甩到人群前，竟是自己的舌。

    满院子的人，噤若寒蝉。李穆的意思，便是太子的意思。今夜之后，谁还敢对那位有半分轻慢？

    那些字眼，说不得。即便是转述，亦该避讳。

    那婢女本意只想让红萼翻不了身，这才意识到事情无法简单收场，低头不敢言。

    红萼如罹雷殛，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二十个板子，虽不致死致残，却足以痛去人小半条性命。她的错处不过微末，怎至于此？

    裴策转身又往归澜院去。这一夜的狼藉，李穆吩咐众人对江音晚缄口不许提。

    裴策的目光，最后落在王管事的身上，依然凉薄疏淡，不含情绪，王管事却浑身剧颤，四末虚软，从尾椎骨一路麻到了天灵盖。

    那几块乌青斑斑，脆弱堪怜。会轻易破碎的，恰最能挑起人心底的幽晦念头。脑中那一根细若游丝的弦，在崩断的边缘。

    梦里不知今夕何夕，还道是在从前的闺阁。亦是一场病将愈，苦涩的药气未散，她不喜欢。缠枝莲纹螭耳熏炉里，沉水蘅芜香气初透，轻烟只淡白的一缕，似有若无。

    然而眼皮沉沉，只睁开了一线，看到床尾的罗幔上，薄薄晨曦投下菱花窗格的疏影。床畔坐着一道人影，清谡如松。

    彻底的退烧，是在三日后。太医诊了脉，道此一遭已无大碍，只是中气不足、阳微阴弦的内症，还需好生将养。

    江音晚喝了太医开的药后，渐渐开始退烧。黎明时分，迷迷糊糊醒过来一次。

    裴策终于上完了药

    她未说完，便见李穆骇然变了面色，从椅上霍地站起身来，朝院门处疾疾迎了几步，叩道:“参见殿下。”

    轻轻将她腿上的被衾掀起至膝，露出两截纤细修长的小腿。膝上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他从一片瓶瓶罐罐中，拣出一个黄地粉彩勾莲的小钵，一点点涂抹在错杂的伤痕新痂上。

    裴策神色莫辨地收回了手。

    她很快又无力地阖上了眼，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