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苏公子的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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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梦枕道：“顾相学贯天人，精擅谋略，当年你潜伏蒙古给若相盛年下毒，中间数次催促、数次犹豫、数次推迟，最后一次下定决心要下毒，可谓是凑齐了天时地利人和，巧合得像连若相盛年本人，都在亲手推你行动。

    他的头慢慢低下，一直磕到地面：“我求你用我。”

    反而岔开了话题。

    顾惜朝恭恭敬敬道：“惜朝——不甚荣幸。”

    沉默了数息。

    每一匹乌云踏雪，都生得一样的高，一样的美, 一样的匀称矫健、肌理流畅。浑身上下油光黑亮，找不到一丝杂色, 唯马蹄洁白如雪。

    乌云踏雪又名“踏雪乌骓马”, 乃关外名驹，传说中是西楚霸王项羽的坐骑。

    “我那一粒从傅宗书手中将你买下的珍珠，管你偷也好、抢也好、花钱交易回来也好，等你哪天想从我这儿走了，就将那蓝珍珠放到我桌上，我便撕了你的卖身契，与你银货两讫，从此江湖不见。”

    是重用他、又被他下毒背叛之人。

    顾惜朝寒冷的心头蓦然涌上一股酸意。

    “当年你的背叛，到底是若相盛年的意料之中，

    但也只这一手笔，就足够叫看见的人明白，那朴素低调的红漆车厢里，坐的是怎么一位财势权势无一不缺的天大人物！

    乌骓随项羽征战数年，所向无敌, 更曾日行千里。后来项羽四面楚歌, 项羽无颜再回去面见江东父老，便命小卒牵乌骓上小舟渡江离开。奈何乌骓久久留恋，频频回顾, 不肯上舟，引得项羽泣涕不能言语。乌骓被众位将士抬上小舟后，反望岸边项羽, 最终长嘶一声，猛然跃入江中, 消失不见。

    “……为什么？”

    他剥橘子，寡淡叹道：“顾大人离了我，也没见你在这小北宋混得多如意。”

    衣公子道：“你知道我用人的习惯，也分成三六九等。上等的下属重用，是当成心腹培养教导的重用；下等的次品随意用，是当成消耗品来用，连性命也是我布局时的一部分筹码。你从前是前者，以后就都是后者。”

    “求求您。”他乞求道。

    顾惜朝等啊等，等盛年把他晾够了，终于等来盛年的一句话。

    只这一句话，就如十几把刀片在他五脏六腑乱搅，搅得他内部鲜血淋漓、支离破碎。

    衣公子道：“我这个人，占有欲很强，你既然自己送回到我眼中来，以后的一辈子，就做好被我冷待践踏、还要给我当牛做马的准备。”

    他眼中的执念彷佛化成浓郁的黑油，一滴一滴，淌下脸颊，烧穿了他脚前的地面。

    顾惜朝喉头卡刺，艰难道：“就算您不再信任我。”

    他哑然失笑：“顾大人，你记清楚自己的处境。你被傅宗书用一粒珍珠卖给了我，稍后你的卖身契就会送到我府上。

    有什么话比这更能给顾惜朝致命一击？

    顾惜朝道：“请说。”

    ‘是谁顾惜兰花草？’

    栏槛外顾惜朝掩面，低低地笑道。

    汴梁的街道上, 马车辘辘远去。m.erpingge.com

    这世上，唯一不觉得顾惜朝是个垃圾的人。

    ‘朝朝频顾惜，夜夜不能忘。’

    顾惜朝道：“不会！”

    几块点心下肚，衣公子终于想起来，脚边还跪着一个顾惜朝。

    顾惜朝抱着一线希望道：“你想要我怎么做？我什么都可以做。”

    ‘你没有用。’

    听在顾惜朝耳里，却是：他终于又如从前，叫回了自己的名字。

    三匹马儿脚步轻盈、步伐稳当地走在这汴梁的青石板路上。

    他这般说着，从边上拎过一张羊毛毯子盖在腿上，手里又揣起一只汤婆子。

    衣公子剥橘子的手顿住。

    顾惜朝知道。

    马车过处, 街边的人纷纷避开去。

    顾惜朝伸手入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荷包，又从那小小的荷包中，捏出那粒曾价值一个顾惜朝的蓝珍珠，道：“是，在我手中。”

    一位气质卓绝的俊美佳公子，一位武功难摸深浅的马车夫！

    苏梦枕道：“我虽在狱中，也知道点外面的消息。听闻大汇顾相在汴梁的府邸，就是昔日傅宗书的相府拆了重建的。看来，那粒可供顾相赎身的珍珠，早已回到顾相手中。”

    他这样说，语气却寡淡至极，不含丝毫怜意。

    这叫多少爱马的江湖人看了, 要捶胸顿足, 大呼一声“暴殄天物”！

    一位戴着张半脸寒铁面具、只露出下半张脸的高手。

    ‘垃圾。’

    说到末尾，他竟低低笑了起来。

    虽然不再有信任与被信任的关系，但还有一层买卖关系在。

    如瘸腿的流浪老狗哀哀吟叫，乞求一根被人啃过的烂骨头。

    盛年还是这么容易受风寒。

    衣公子道：“我可以用你，但我不会再信任你。”

    盛年这个人，看似冷血无情，可一旦日久天长，走进了他心里，他就比谁都重情，比谁都……心软。

    顾惜朝道：“苏公子觉得呢？”

    “还有，你问我高不高兴？”衣公子嗤笑一声，“我重用了整整三年的人，到了别人那里，却跟个垃圾一样叫人乱扔，你说我高不高兴？这是在说我当年看重的就是个垃圾呢，还是说这天底下，你真是个离了我就成不了事的垃圾？嗯，顾惜朝顾大人？”

    也烧痛了苏梦枕的眼睛。

    “顾惜朝顾大人，你现在一无所有，没有妻子、没有归处、没有身份，甚至你自己这个人都不是你的——你是一个生杀大权都握在我手中的奴隶。

    “是啊，为什么？你提醒了我。”衣公子缓而凉地，慢慢地道，“我为什么，要用一个背叛过我的人？”

    衣公子道：“什么为什么？”

    顾惜朝哑声道：“你不高兴吗，盛年？我背叛了你，离开了你，却落到这个下场，你该高兴才对。”

    它们不像在拉马车，反而像同伙伴自由快乐地散步, 踏出一曲活泼欢快的歌谣。

    是他的唯一伯乐。

    小北宋汴梁二月的雨，一直吹到大半年后，大汇的汴梁城。

    顾惜朝压低头颅道：“是，衣公子。”

    顾惜朝会意，伏地恭顺道：“请您尽情用我，就算您拿我的性命当筹码。”

    马车的主人还把这三匹乌云踏雪套上绳索, 叫此等绝世名驹拉马车！

    顾惜朝仍伏首对着地面道：“为什么放我走？为什么写信给八师巴，让他放我走？”

    “哒、哒、哒。”

    红漆车厢内，衣公子叹道：“二月的汴梁，到底还是冷啊。”

    衣公子道：“你要我用你，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我这个人向来刻薄、记仇。”

    “顾惜朝啊，顾惜朝。你就做他盛年，一辈子的膝下奴罢。”

    是盛年。

    衣公子轻笑一声，道：“有的是人，要割了你的头颅，到我面前来请功。”

    顾惜朝浑浑噩噩，又回到了那一天，八师巴手中的信纸摇摇摆摆，覆到他的眼上。

    他早该知道。

    衣公子长长、长长地叹气：“真可怜啊，惜朝。”

    一到换季的时节，稍有一点冷，就恨不得缩在被窝里，全身裹得一丝风都不透。

    他不住地问：“为什么、为什么？”

    “这样一个你，顾惜朝，你告诉我，你还有什么值得我利用你的地方？”

    车厢内一阵沉默。

    ……他对我还有旧情。

    他最后道：“好了，起来罢。跪着做什么。我与你

    顾惜朝又叫他重重一击。

    车厢里备着侍女新换上的水果点心，荷叶糕、糯米糕、红豆糕、龙须酥、桂圆、核桃、橘子、梨、青枣……还有小炉子里一直热着的莲子银耳羹。

    衣公子显然叫他说得愣了一愣：“我能要你做什么？”

    这样的乌骓，这样的乌云踏雪，见到一匹已是难得, 此刻却同时见到三匹。

    “因为，”顾惜朝道，曾最自卑也最自傲的人，拿自己最不堪的腐肉烂疮作为筹码，展示出来叫他链子的主人观赏，“因为我一无所有、无处可去——”

    金风细雨楼的地牢里，暖烛盏盏，语声起灭。

    “我就想问问顾相，当年下毒一事，到底是你自己下的毒，还是当初身为若相的盛年，在背后——引导你下毒？！

    没有解释。

    顾惜朝道：“什么问题？”

    这般嘲讽。

    何况还有一位高手为他驾马车。

    苏梦枕咳嗽道：“顾相，我却有一个问题要问。”

    苏梦枕咳了几声：“所以那粒蓝珍珠？”

    三匹乌云踏雪拉的马车。

    “顾惜朝，我懒得再想你留在我这儿的目的是什么，但我留给你最后一个反悔的机会。

    热气氤氲上升。

    顾惜朝想。

    他说着，竟露出个和美无比的微笑，食指和拇指一撮，那价值一个顾惜朝的珍珠，就被碾成了粉末。

    泡热茶，加茶饼。

    衣公子道：“你若再背叛我第二次……”

    “称呼我‘衣公子’，”上边的声音不悦道，“不过离了我两年，混成这副德行就算了，连我手下干活的基本素养也丢掉了？这里只有衣公子。还是你光明正大地喊我盛年，生怕这汴梁密密麻麻的耳朵听不见？”

    盛年、盛年！

    珍珠粉末飘啊，飘啊，飘进栏槛，飘到苏梦枕干瘦的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