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冷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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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病睢黯然道：“千年前，列修国曾有道酷刑叫‘倾萤川’，是将有罪之人尽数捆绑推进一个深坑，其上围满手持火把的侍卫和巫师，行刑之令一下，躺在坑底的人就会见到从天而降的流火，仿佛是倾泄而下萤火飞川，因此得名。

    谢临风抹脸，啧声说：“假的，你要尝吗？”

    天幕四合，白烛垂泪，周围如消融的浓墨般杂乱流淌，顷刻间天地颠倒，万象扭曲，噌噌琅琅。

    “新娘出嫁咯——”

    “锵、锵、锵！”

    适才天下鞭一鞭打掉了几颗探出坑洞的头骨，忽地没了音。不料上一刻他刚说完，下一瞬晏病睢却猛然踉跄，抱头跪在了地上。

    寻常火苗点燃的是实物，而冷火燃的却是魂魄。

    晏病睢嘴唇泛白，道：“是，但是别说了。”

    然而在场的除了喜婆以外，余下众人皆是傻的傻，痴的痴，像是被挖空了精神的木讷假人。喜婆又敬又怕，不敢亲自上手，将现场指挥得一团乱。

    喜婆“哎哟”一声，捏帕捂鼻，大惊：“怎么搞的！新郎倌没到，怎么先拆轿了？！”

    “殿下回来了吗？”



    谢临风一把将人拉了回来，声色俱厉：“叫你多时了，怎么就中邪了呢？”

    面前土石壁猝然坍塌，露出一条晦明变化的隧洞出来。也正是在这一瞬，唢呐之音遽然贯穿隧洞，传到两人跟前。

    若这些白骨不是凭借自我辨识认出了晏病睢，那就是靠别的。这其中确实有一种可能是被施了咒，受人操控，于是才对着晏病睢出声引诱。

    谢临风再一眨眼时却已在坑底，四脚踩泥泞，落了一脸血。

    谢临风蹲身牵他：“病得难受？”

    晏病睢道：“兴许不是祂的主意。”

    “轰！”

    而世间能破此术的只有一个人。

    正说着，天色骤变。原本黯然的暮色天像被凭空泼了血似的，登时红亮一片。还不等晏病睢从惊诧之余缓过神来，眼前猝然窜来一条游弋的火龙——

    晏病睢捂着口鼻：“不错，也可能是疫邪。”

    谢临风也停住，胸膛轻轻撞在他的背脊上：“你很痛吗？”

    四面锣鼓哗然，唢呐音响彻天。谢临风飞奔出林，迎面撞见一支迎亲队伍。二人讶然回首，身后之景早已翻天覆地。

    晏病睢说：“怎么了。”

    晏病睢反拉拽住他，惊道：“你唤它？”

    白骨被囚困在坑壁里，像被钉在砧板上，束手束脚的，很是痛苦。

    晏病睢呼吸骤滞，一时脸色诡幻。他目光发愣，鬼迷心窍般朝前走了半步，踩得边缘的土块簌簌零落。

    他说到这儿便戛然而止了，谢临风拿手覆上他的头顶，接下话：“就不会被诅咒反噬。”

    晏病睢身体一僵，回过身来，似乎很讶异谢临风是从何得知的。他要问，谢临风就捧起他的脸，轻轻转了过去：“怎么以这种可怖的眼神看我，该看他们。”

    七族之人尚且无法承受禹王族咒力，更何况肉体凡胎？

    谢临风观察良久，一针见血：“是傀影。”

    但他们二人在这魇境之中，若不是超脱魇境束缚的百鬼和姣子，谁能将心思动到两个外来客身上呢？更不用说眼下只有晏病睢一人能感知到这咒语，唯一的解释就是，晏病睢和这堆白骨之间有一条独有的、私密的系带，而这条系带极大可能是两者之间建立某种契约。

    不消片刻，火龙纵横翕忽，动如疾风，竟向他们二人扑来。电光石火间，谢临风甫一开掌，那威武的火龙在瞬息间遽然缩短，乖乖落在谢临风掌间，成了一条鞭子。

    可不论哪一种，都只说明了一种情况，那就是——这些咒只针对晏病睢。

    “不错。但现在有个疑问，”谢临风几下揩干净脸，环扫四周，“那群人骨呢——”

    晏病睢略一侧目，发现谢临风神色莫测，似乎已经瞧他许久了。

    谢临风说：“可它们喊的是‘殿下’对吗？我瞧你脸色，它们不仅喊了‘殿下’，还说了别的请求。”

    轿夫浑浑噩噩的，仿佛听不懂这话的意思。他们瞎猫碰上死耗子，在原地一顿乱撞，不知是哪个倒霉催的推搡上了那“新娘”，将她一把撞到地上。

    谢临风对晏病睢的前尘往事了解不多，晏病睢留存千年，早不知道换了多少身份。但唯一能笃定的是，不论他改头换面多少次，只有“列修国太子”这一身份最让他难以释怀。

    这一下可不得了，吓得喜婆当场炸开了锅，忙尖声道：“哎呀呀……你们这群畜生，快快将新娘子拉起来！这新郎倌没来，哪里就允许她自个儿拜堂了呢？！”

    “殿下、殿下何在？”

    这里左右只有一条道，那送亲队伍定然是走的这里。

    谢临风并不讶异，接过话头：“所谓‘倾萤川’，也不过是将人焚成灰，只有一处特别，那就是连带魂魄一起烧干净。可将白骨镇进坑壁里，其一需要一副白骨，其二需要一道咒，但不管哪个都能说明酷刑没有成功。”他忽一捏诀，冷笑道，“或者说，禹王族那无所不能的罚戒之术，被人破了。”

    晏病睢摇头：“痛到谈不上，只要它们不唤我，我就不会……”

    “啪！”

    《别管，我有自己的养崽节奏》

    “你太敏锐了。”晏病睢俯下身，瞧那白骨张牙舞爪，“不错，我的确听见它们在唤我。”

    她这话说得不明不白，这正前方除了土做的坑壁，就只剩壁中的白骨。难不成这高堂拜的是这群骷髅架子不成？！

    晏病睢摸出帕子捂住口鼻，一面打量一面闷声说：“怪事不止一桩，这里常年空炁不通，烛火却能燃到最后。”他蹲身，徒手掐住火苗，“果然，火是冷的。冷火燃烧，要的不是气，而是魂。”

    晏病睢悄然心悸：“或许是受人操控了。”

    晏病睢声音艰涩：“走，快走，带……带我离开。”

    谢临风早有所料：“它们没有感官来辨识东西，此刻反应却很强烈，不像是‘看见’和“听到”了什么。”他若有所思，须臾后质疑道，“你和它们之间……曾建立了什么契约吗？”

    他这样后怕，很容易便猜到他口中的鬼，正是先前的壁中白骨                                                。

    周遭霎时万籁俱寂——

    话没说完，晏病睢蓦然擦肩而过，行至谢临风身后，摩挲土石半晌，下一刻，晏病睢指尖附咒，喝道：“开！”

    “你倒是老样子。”谢临风揽过身侧之人的肩，将他往后带去，“你抖得这样厉害，这地也颤动得可怖。我瞧着有塌陷的前兆，其下的白骨会否挣脱而出？”

    “咚、咚、咚！”

    待谢临风二人出了隧洞，临近一看，不禁骇然。这哪里是什么新娘子，而是一具烂到发黑的干尸！

    二人心照不宣，早就明晰。这送亲队伍的身份不论是哪一种，都能说明一件事，喜婆口中的新郎倌不是别人，正是夏清风。

    言语间，前方已经出现一方明亮，说明已经走至隧洞的另一侧。在离洞口五尺之地时，晏病睢忽然顿住步子，道：“前方镇着鬼。”

    喜婆的笑音一声比一声高，如伴耳侧，说明前方的队伍走得并不快，但那欢声笑语传到谢临风耳中，却令他不禁皱眉：“怪，怪得很！前面分明是场红事，却在身后摆白蜡。”

    这方还在兵荒马乱，只听隧洞另一头传来几声细碎的铃响。凑巧的是，对谢、晏二人来说，这铃响不仅奇异，还很熟悉。

    露出坑沿的头颅被齐齐打落！

    “当时鬼刀现身砍人，霜灵子却说这是一把‘好刀’。我那时没放心上，后面也就忘了。但如今想起来，他口中的‘好’并非说那刀的锋芒和材质，而是说刀里封印的魂。”谢临风仔细端详他，“那刀之所以能认出你，是因为那人在被炼成疫器之前，和你关系匪浅吧。”

    晏病睢退开道：“鸩鸟族的朱砂镇鬼之术，想必此前坑底的哀哀骨殖之所以无法出逃，就是这个原因了。”

    好巧不巧，新娘上半身直挺挺倒地，下半双腿却维持着端坐时的弯曲状，“扑通”一声，正好呈跪姿面向前方的坑壁。

    “殿下……太子殿下！”

    听她说法，仿佛“拆轿”是常有的事。

    谢临风揣摩道：“你听到什么了？”

    这条暗洞十分宽敞，一人高，能容下四五个人并行，隧洞内部弥漫着一股通天恶臭，像是尸体在这其中受常年密闭的影响，散发的腐臭之气，然而蹊跷就蹊跷在，隧洞沿途两侧摆满了白烛，烛火熊熊，腊泪如山，仿佛有人时常到这里更换新的蜡烛。

    话没说完，谢临风蓦然一怔。

    谢临风二话不说，将人打横抱起，飞身跃出林子。

    ——正是魇境之外吞食化骨鬼的天下鞭。

    “名字虽诗情画意，但实际却更残酷。因有巫师在一旁施咒画符，动用七族之学，令那烧人的火成了不灭业火。这也是禹王族的风火罚诫入世的最初用途。”

    “这就说得通又说不通了。”谢临风跟随在他身后，对尸气的干扰熟视无睹，“适才那些白骨既然躲过了风火罚戒，能留下魂魄也不怪异，但姣子将这些人的魂魄收集起来做成蜡烛，这就很古怪。”

    谢临风重新挂鞭，说：“化骨鬼不过残次品，死了逃了都不要紧，重要的是这方深坑之中的白骨不简单，不是我唤的，是它们唤的，这里疫气很重。”

    视线一转，就瞧见那方送亲队伍原地打转几下，紧接着轿夫猛然脱手，花轿顷刻间沉到地上，被砸得四分五裂，轿一散，震掉了一张盖头，里头正襟危坐着个穿喜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