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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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隔墙有耳，怕被谁听到一样。

    甚一摸不清他究竟为何这么镇定，明明火已经撩到眉毛了，还能坐得住。

    他的目光冷淡，没有丝毫温度：“行了，直接说吧，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端正了神色。

    至于怎么解决？那当然就是把‘残害同族’的传闻彻底落实……直毗人已经逐渐放弃追查了，只要直哉不开口，那这件事就变成了永远的秘密，再也不会被翻出来。

    ……醒了？

    没错，这个名字简直越听越顺耳，虽然什么都记不清了，不过他决定从现在起开始叫自己‘直哉’。

    门扇大敞着，甚尔积攒了半个晚上的暖和气全都跑光了，他干脆把衣服穿好走到门边。

    想到临出门前父亲沉重的语气，甚一深呼吸，低声说，“这是你惹出的事，却给我们全家带来了麻烦！现在正是竞争家主之位的重要时候，你不能传出残害同族的丑闻！不能！”

    自己这边走不通，那个他不愿承认的父亲肯定还会想其他的办法，总之那个一觉睡了六个月的小鬼今晚很危险，一个不小心这就是他最后一次睁开眼了。

    “总之，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如果被其他人知道了事情是你做的，那么父亲会当众宣布与你断绝关系。”

    就像甚一了解他一样，甚尔也无比了解自己的兄长，他这个人说好听点叫现实，说不好听就叫自私。一切看似关爱弟弟的表象之下，隐藏着的都是不想受甚尔牵连的虚伪。

    甚一盯着弟弟幸灾乐祸的表情，好半晌才平复下心中的怒气。他今晚来不是为了挑起事端的。父亲早就预料到甚尔不会配合，也做好了相应的打算，甚一今晚来只是给甚尔最后一次机会，他自认为这是对这个亲弟弟最后的宽容。

    女人一愣，“直哉少爷，我是真奈呀。”

    真奈……真是个好听的名字，从美人口中叫出来就更好听了。听她叫‘直哉少爷’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心也在跟着微微颤抖。

    “哈——”他呼出一口雾气，看着它们被风搅碎，“唉，好好的一觉，现在睡不成喽……”

    不过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了，小心地将陶碟放到一边，来到他身旁跪坐而下。

    可现在他连吵架的心情都没有了，安安静静地坐在床沿上，抬头仰视甚一。

    年轻女人以手掩面，只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与他对视，眼神中满是不敢置信与惊疑不定。

    甚尔虽然讨厌他，但他更想看自己的父亲吃亏。

    甚尔满意了，甚一就不可能满意。他用阴测测的眼神盯着甚尔，来之前觉得说不出口的话，现在也被怒气催促着很顺利地说出来了，“总之，我们家不能背上残害同族的名声，趁着一切还来得及，你今晚就去把你的烂摊子解决掉——”

    直哉认真地看着真奈的脸，半晌也想不起更多有关她的记忆，他只能重复了一遍：“你……谁？”

    带着笑声的话音落下，转眼间人已不见。

    兄弟俩不欢而散，甚一夺门而出，黑漆漆的身影匆匆消失在了雪夜里。

    “……直哉少爷？”她声音微颤。

    那时候甚一就是这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对他说：你就不能和父亲道个歉？



    甚一的脸色一沉，“你说什么？”

    啊啊，离得近就看得更清楚了，真是一位美丽的女性。

    儿子落水昏迷了六个月，想见亲爹居然还要等到天亮。甚尔不知道是该讥讽直毗人的冷酷，还是直哉的可怜。

    甚尔却还是用着和往常一样的音量，挑衅地一笑，“这可没办法，我就是做了残害同族的丑事啊。”

    他的未尽之言，甚尔立刻就听懂了。

    他盯着香油捻线口的那点微弱的火光发呆。

    他脑内快速运转，面上却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情。脚步悠哉地回到窄床边，靠着冰凉的床沿坐下，“他醒了，然后呢？”

    他不顾女人的劝阻，坚持从嗓子眼里挤出了几个音节：“你……谁？”

    “我说，你们可真恶心。”他又重复了一遍。

    他没想到报复直哉的行为居然还能给那个人渣老爹添堵，甚尔觉得挺满意，这算是超出预料的收获吧。

    陶碟旁静静地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正拿着一个一模一样的碟子，替换烧久了的灯油。灯下看美人，眉眼秀致，姿态娴静。

    躯具留队位置偏僻，甚一第一次过来找他的时候，足足找了十分钟才找到正确位置。

    这一认知令甚一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像以前那样一拳打在甚尔的眼眶上。但他此时有求于甚尔，再大的怒气都要憋着。

    她的手一抖，险些将陶碟摔落在榻榻米上。

    甚一今夜冒雪而来的目的总算水落石出，他就是奉父亲的命令，来催促甚尔动手的。

    你是我的什么人？为什么我一睁眼，第一个看见的就是你？

    ‘陶芸碟，深七公分，碟口直径十一公分，碟子里烧着用途不明的香油……味道很好闻，究竟是干什么用的呢？’

    目光一转。

    他随手从躯具留队的训练所顺走了一根长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的屋门没有锁。反正那间屋子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胆子够大脑子又不灵光的毛贼才会光顾。

    这样垃圾一般的亲人，谁爱要谁要，他反正是烦透了。

    他有些疑惑地盯着女人的脸看，越看越觉得熟悉，可怎么也叫不出她的名字。

    ……

    年轻女人穿着一身素净舒适的和服，看上去像是家居装扮。她聚精会神地换好了灯油，一回头就对上了一双安静的眼睛。

    天寒地冻，他一开口就喷出一团白雾，“直毗人现在还没去见他，但等到天亮之后，一切就都瞒不住了。”

    烂摊子？自然是指直哉，如果直哉醒来后将落水的真相告诉了直毗人，那么甚尔父亲就会陷入丑闻之中，扶持未来家主的野心自然就会破灭，这是甚一所不能接受的。

    ‘直’字支院落，一间尚未熄灯的小院中。

    他哼着小曲，踏在薄薄的雪上，长棍的一端在地上一点一点，“看来这个新年要热闹了啊……”

    “所以呢？”他浑不在意，把双手塞到大腿下面取暖。

    当初的甚尔还有心情和甚一争辩，说自己宁肯吃这个苦头，也不愿再回去看父亲的臭脸。

    而甚尔只回了一句话：“求之不得。”

    躯具留队的院落中，没人察觉到甚尔的离开，正如他们没有察觉到甚一的到来。

    甚一分明和甚尔一边高，面对面站着的时候却比甚尔粗壮了整整一圈。此时板着一张相对年龄来说过于沧桑的脸，看上去还蛮有威慑力的。

    甚一准备好的那些‘怀柔’的话术都被他堵住了，一时间脸色难看。

    只要甚尔服软，他们的父亲还是会让他搬回去住的。那边是禅院家族人聚居的院落，生活条件要比躯具留队这边优渥很多，最起码不会落得甚尔如今的窘境，连取暖都成问题。

    直哉？是在叫他吗？

    京都的冬天虽然冷，雪却下不了多厚，积攒在地上薄薄的一层，，恰如此时甚尔冰封的眼眸。

    一个小孩正目光空洞地盯着室内的一角。

    看着甚一铁青的脸色，甚尔忽然感到一阵报复的快意，比收拾直哉更能让他感到快乐。

    那应该是年轻女人的身高。

    “真恶心。”他轻飘飘地说出这句话。

    要知道以甚一的脚程，横跨整个禅院家也就十来分钟的事，可想而知甚尔如今的住处到底有多偏僻了。

    听到他破锣一般的声音，女人先是一愣，随后眼圈更红了，秀美的脸上满是哀伤，“直哉少爷，不要勉强自己，您已经昏睡了六个月了。”

    甚尔听到这个消息，先是一愣。

    ……离得近了，似乎能闻到她身上沾染的灯油的香气，伴随着动作间掀起的微风，直往他鼻子里钻。

    说‘年轻’好像也不太准确，那个女人有着二十岁的面庞，三十岁的仪态，四十岁的气度，五十岁的眼神。总而言之，就是那种一照面看起来很年轻，可一仔细观察就会让人怀疑自己的判断的女人。

    真是一位复杂的女士……不过绝对是一位美人，符合年龄的美貌，超出年龄的气质。

    他脑袋有些发晕，悄然红了脸，幸好光线昏暗，不大看得出来。

    两人明明是一站一坐的姿势，可甚一却觉得自己并没有比甚尔高，甚至他能从甚尔的目光里看出蔑视。那蔑视仿佛扒掉了他的伪装，直接刺痛了他内心里某个阴暗的角落。

    她的眼圈微微有些红，“直哉少爷，太好了，您总算醒了……”

    他被迷花了眼，努力地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嘶哑的嗓子说不出任何话来。

    什么？六个月？那他可真是睡了够久的，也不知道这期间生理问题都是怎么解决的……

    断尾求生，这的确是他那个父亲能干得出的事情，如果情况不妙的话，他甚至会为了撇清嫌疑而主动把甚尔交出去，这就是禅院家的‘亲情’。

    如果叫这个名字的人能够得到美人的垂青，那么他觉得自己就该叫这个名字。

    见他是真的沉得住气，甚一急了。他一把将兜帽拽下来，三两步走到甚尔面前，居高临下地瞪着他，“等他把落水的真相说出来，你就完了！”

    ‘一百六十一点七公分。’他的脑海中下意识冒出一个数字。

    ‘障子灯，高六十二公分，底座边长十八公分，灯身边长十六公分半。’

    他这个表情甚尔没少看过。

    就算已经见识过无数次了，甚尔还是会被禅院的无耻震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