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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多时,朱氏得到长寿殿熄灯了的消息,气得摔了妆台上的胭脂盒,把一块上好的波斯地毯染出了一片红。

    顾衡乐得丢开手,转身到屏风后脱了身上衣裳,只着素色中单,这才背着手溜达出来,坐在了床上。

    “哦,我竟不知道晋王府何时册封的新世子?”画舫二楼,赵惠匀居高临下地看下来。

    晋王府内廷小花园挺多,最大的却是后院的裕苑,伺候顾大郎的小内侍阿樊说那里有个莲湖,还可以划船。

    “罢了,我不过一个苦命人,如何敢得罪世子,”赵惠匀语气尖锐,“我们走。”

    赵惠匀脚步一顿,转回身来,看见女儿指着顾容安,小脸皱着,不开心的模样。

    “国法大过家礼,”赵惠匀语气轻慢,女儿受了那么大委屈,总要找回来。凭什么是婉容被改名,一个乡下丫头何德何能被王爷看重?

    王爷既然不打算与她睡一起,曹氏就安心了,出声道,“王爷还是你睡床吧。”

    “我也是做习惯了,”曹氏见讨好到了顾衡也挺高兴,她总要有点用,不能拖了儿子后腿。

    顾大郎好脾气,也不计较,他记得昨晚在弟妹身边见过这个侍女,明白里头是弟妹赵氏,点了点头就打算离开。

    那侍女也不甘示弱,口舌伶俐地嘲讽,“难道你不知先来后到?下回请早。”

    外头守夜的人看见屋里熄了灯,互相交换了一个吃惊的眼神,没想到王爷这么重情义,曹夫人都这么老了呢。被王妈妈派来值夜的两个侍女都是青春妙龄,长得也各有风情,哪能没点妄想,心有灵犀地可惜道“没能从曹夫人手里抢下肉来”。

    “奴婢亲眼所见,”孙妈妈保证到,她压低声音,“那边也传来消息,大郎君撞了柳夫人后,怔了好一会。”

    “呵呵,”朱氏冷笑起来,“果真是父子,喜好倒是一模一样。”

    “你可知我们郎君是世子?”阿樊底气十足。

    他们当年成亲,不过一身红色布衣布裙,喜被是她亲手绣的鸳鸯被,可惜手艺不行,给绣成了一对儿野鸭子,喜烛也只是普通红烛,小小的一对儿火苗,把那间小屋子照得亮堂堂的。

    “娘,你怎么还要做千层底?”顾大郎穿着新制的乌皮六合靴,觉得合脚又漂亮,早把自己的几双千层底布鞋给丢了。

    曹氏不敢再说话,吹了灯,轻手轻脚摸到床上躺下了。

    “你家夫人好生霸道,画舫有三层,还能都占了不成?”那个阿樊是个年轻气盛的,仗着自己服侍的是王府未来世子,并不怕一个没了丈夫的寡妇,当下就与赵惠匀的侍女争辩起来。

    “这些年苦了你了,”顾衡望着眼前苍老的发妻,心情复杂。当年他被迫从军,曹氏还没出月子,抱着孩子追了他一路,也哭了一路,对他保证一定会侍奉好爹娘,养大孩子。他当时想着,要是能回来,一定会好生待她。哪料得到,二十多年后,是他食了言。

    顾衡没有回头,闭着眼,“快去睡。”语气是上位者不容反驳的肯定。

    “阿娘,她没给我行礼。”被奶娘抱着的顾容婉忽然开口。

    曹氏木然地被侍女们摆布着,香汤沐浴后又被涂了香膏,然后换了单薄的正红金丝绣玉堂富贵寝衣,头发梳成便于枕上翻覆的燕尾髻,脸上重新上了个酒晕妆,隆重地被一群如花侍女们簇拥着出了梳洗间。

    “夜深了,休息吧,”顾衡踩着新鞋子,出了隔间。

    千层底的鞋底是用蒸熟的糯米饭糨子把棉布糊在一起,压紧晒干,再继续糊下一层,如此反复多次,才能得到一张又厚又硬的底,再根据鞋样裁剪成型,用锥子密密行好棉线,才是成了一张鞋底,极费工夫,对农家来说也所费不菲。穿在脚上,倒是极为舒服的。顾家每年都在夏季做一批鞋底放着,一整年的布鞋就有了。

    “有的有的,不论是自己钓,还是让船工捞都可以,这湖里放着好多鱼呢。”阿樊点头哈腰地领着父女俩往码头走。

    “往后你就好好享享清福,”顾衡起身拍了拍曹氏的肩。

    “我每年纳鞋底的时候都会按着王爷以前的尺寸纳几双放着,有的放久了,我怕坏就给大郎穿了,他脚打小就长,现在已是穿不上我给王爷做的鞋了。”曹氏说着觉得自己挺傻,现在人家穿的鞋都是镂金嵌玉的,哪还看得上区区千层底。

    待顾衡抬眼看来,曹氏颤颤地低下头,“您要不要去沐浴。”

    “千层底怎么了?”曹氏手上不停,熟练地刷着糯米糨子,“鞋底还是千层底的舒服,王爷都喜欢呢。”她觉得现在穿的什么檀木底的云头鞋一点也不好穿,硬就罢了,走起路来还磕哒磕哒响。

    “安安是姐姐,不用给妹妹行礼。”顾大郎忙解释,他都不敢提真计较起来,应该顾容婉给安安行礼。

    “哼,”赵惠匀勾唇一笑,“婉容是朝廷钦封的嘉宁县主,大娘子自该给婉容见礼。”

    如老妻这般情绪全都写在脸上的人不多了,顾衡也不解释,摇了铃。

    次日,顾衡比曹氏先醒了过来。曹氏是被顾衡折腾箱笼的声音闹醒的,坐起来一看,顾衡正把团成一团的被子往箱子里塞。

    曹氏只低头不说话,她含辛茹苦二十七年,等的却不是这样一句轻飘飘的安抚。可惜,她的愿望是无法实现了。

    顾大郎带着老婆孩子来给曹氏请安的时候,就看见他老娘拿着一把刷子正在忙活。

    孙妈妈又附耳与朱氏耳语几句,听得朱氏眼睛发亮。陈妈妈心头一叹,孙妙音在又给王妃出坏主意了。

    曹氏踟蹰着出来,看见顾衡已和衣面里躺在了软榻上,身上盖着一床碧色丝被,头上的发冠取了,露出一把乌亮青丝。

    “自家姐妹,难道还要计较这些?”顾大郎皱眉,弟妹好没道理。

    顾大郎一头汗,怎就吵上了?

    到了船边,却叫几个穿着月白撒花半臂牙色窄袖,青绿二色间色裙的侍女拦住了。

    顾大郎无奈看赵惠匀带了人怒气冲冲下楼出来,忙闪身避让。

    ——————————————————

    这天顾衡没有招顾大郎去陪,顾大郎闲得无事,就抱着顾容安去逛晋王府。陆氏留在了长寿殿陪曹氏做鞋底。

    从小没见过湖,更别说坐过船,顾大郎很是稀奇,兴冲冲就抱着顾容安去了。

    领头那个戴着一枚萱草纹银蝶钗,容貌秀丽,福身道,“郎君请回罢,我们夫人正在舫中。”

    “王爷让我来弄吧,”曹氏急忙出声,掀了被子下床,鞋也顾不得穿好,趿着鞋子过去。

    曹氏收拾好被子,看见顾衡大马金刀地坐在床上,又是一惊,怎么好好的把衣裳脱了?

    “真的?”朱氏眉毛一扬,颇感兴趣。

    “千层底,好久没穿过了,”顾衡跟了进来,看见一箱子深青、黛黑的千层底布鞋,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

    待顾衡走后,曹氏发现长寿殿的人比前两天热情多了,要个茶水也不慢吞吞了,福利待遇直线上升。这都是托了王爷住了一晚的福啊。曹氏当机立断跟王妈妈要了一匹细棉布和一钵熟糯米,打算趁着天晴,把千层底做起来。

    陈妈妈默不作声,蹲下来用帕子包了手,小心收拾瓷盒碎片。孙妈妈凑了上去,在朱氏耳边低语。

    王妈妈亲自领着服侍梳洗的侍女进来,一双眼睛迅速往床上瞟了一眼。

    莲湖果然极大,约莫有两三倾,水波粼粼,湖中一个小岛,岛上建了湖心小筑,东边有一道长廊直接岛上,西湖畔离着一座九重宝塔,倒映水中,与湖面的倒影交相辉映,彷如双生。湖边还种了荷,已是夏季,虽未到花期,但莲叶田田,碧色无双,已是足够美妙了。

    哪知顾衡接过鞋,弯腰就换上了,换完跺跺脚,点评道,“舒服,难得你做了这么多年。”

    “不必了,”顾衡放下书,挥手令左右退下,叫曹氏过来,“曹氏坐这里,我们说说话。”

    “好,”曹氏眉梢带笑,这样她也不算没用。别看曹氏只是个大字不识的村妇,却也明白要帮儿子讨晋王的欢心。

    曹氏走了两步就停下了,望着坐在紫檀雕如意云纹三面围着细绢插屏的软榻上,手持一卷书在看的顾衡,犹豫着叫了一声,“王爷。”

    顾大郎苦笑,作揖道,“打扰弟妹清净了,我这就离开。”

    水边停着一艘三层的画舫,红漆彩绘,十分漂亮。顾大郎换了一只手抱顾容安,“走,安安,我们坐船去。”

    红烛高照,泪痕斑斑,长寿殿里热闹非凡,全因王府的主人晋王今夜住在了这里。

    顾衡的触碰令曹氏瑟缩了一下,她刷地站了起来。触及顾衡幽深的目光,她一个激灵,想起了被她放到了箱底的灵符和那些千层底布鞋,强笑着道,“王爷,我有些东西给你。”疾步到屏风后头的隔间,找到那个带着铜锁的黑漆描花木箱,取出钥匙开了锁。

    曹氏一看顾衡指的是榻前的月牙凳,心里一松,三两步走过去坐了,低着头等顾衡说话。

    顾容安也很久没坐船了,搂着顾大郎的脖子,高高兴兴点头,“不知道湖里面有没有鱼。”

    曹氏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顾衡吓了一跳,匆匆抓了一双黑色鞋面的鞋子出来,递给顾衡,“这都是我给王爷做的。”

    被人这么惦记着,尤其还是分隔多年,并不知道自己富贵了的发妻,顾衡心情愉悦之下还有几分轻松,“往后每年都给我做几双吧。”

    今晚长寿殿的布置也不一样了,寝殿那张云母屏风床上的被褥换了团花联珠对鸟鸣鸾纹的红色缎被,一双同心鸳鸯枕,帐子也换了瓜瓞绵延的青罗帐,整一个新婚洞房夜的现场。

    天大地大晋地王爷最大,顾衡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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