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采石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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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并未开口，那甲士就停了动作。

    当听的执棍甲士口呼“十二”，她便晓得这是要人命的打法，撑着一口气上前扶在刑架旁。

    公子翼，秦王第四子，母为齐王长姊，军功卓著，颇受秦王器重。

    他心里却在想……祖父到底何时能废了王叔。

    可就是烘着炭盆，又得戚英悉心照顾了两日，赵姝的病反倒愈发重了，咳嗽才好了一些，又害起了高热来。

    一直到第五日午膳过了，她才幽幽醒转，睁开眼便对上戚英一张熬得煞白的圆脸。

    指尖深深陷入掌心，有眼睛的都能看出她一脸病容，看来今日未必能善了了。

    甲士的影子被月光拉长，鬼魅似得死死盯在她身后。

    抖开那湿冷被褥之际，她一脚踩进冰水里，想要解靴查看足下伤势时，腕间一痛，借了微弱月色，触目似瞧见一圈淤痕。

    一道颇有些粗嘎的嗓音响起，赵姝蓦然抬头，只见一人穿锁子铜甲佩重剑，身形魁梧面貌粗犷，一双虎目倒是威严里泛着精光。

    然而廉羽未曾料到的是，也是风华正茂好端端的一个少年郎，即便是骄纵着锦衣玉食里堆出来的，那身子骨却竟会弱成那样。

    天上星明月耀，依稀能看出，这是一所三面环山朝南临湖的地方，四处荒僻到一无灯火，仅能听的野兽遥遥低吠。

    廉羽沉默半晌，只是看了一眼，便俯身直视道：“诸侯印鉴皆有暗纹辨伪，赵戬的印鉴暗纹在右上，这一方直接省去了暗纹，只要见过真正诸侯印鉴之人，都不需细看便能窥破。”

    此人，亦是当日赵人入城时，传令击杀他们之人。

    数九寒天，这些人却无一不是满头热汗。

    然而从前不喜的，如今异国受难，廉羽的阴鸷桀骜反倒成了护盾一般，让她觉着心安怀恋。

    想到方才小院里的地龙，她只觉着由身到心得冻结起来，兼之外头杳无人迹的苍茫荒山，她的心像是要被这荒芜残酷的冬夜吞噬一般，凄冷骇然，倏忽间，匆匆抬手拭面。

    她将赵王亲手交给自己的书帕摊开，咳喘着递到他眼前。

    或者，其实算不上是一处屋子。

    她忽然眉睫颤动，低呜了两下强自压下后，一颗心被浓重疑虑攫住。

    原本是廉老将军嘱他，公子殊一派赤忱稚气，万事有廉家同宗周筹谋，告诉她或许反倒坏事。

    赵姝浅浅嗯了记，垂目凝望那方书帕上她父王的笔势，心中暗涌奔腾。

    月儿西沉，赵姝将经年往事逡巡了一遭，身子已然没了知觉。

    大病初愈，前尘如幻。

    这哪是人住的地方，分明连地牢都不如。

    一阵猛烈朔风钻入，赵姝立在栅栏前抖了下。

    视线适应黑暗，轮廓隐约显出的一刻，她不由得皱了下眉。

    而今局面，廉羽也顾不得时宜，虽然残忍，他却想着，这人也该清醒了。

    “想不到名动邯郸的赵太子，竟如此年少。”

    方才进来之处是唯一的出口，短长不一的木柱子撑进头顶的山壁里，这算是门了，却没有任何遮蔽的材料。

    嬴无疾说书信作假，赵姝她自问并不想死。

    待他将干硬到硌牙的馍子吃完，听的咳音愈大，廉羽豁得起身：“我去给你请医官。”

    采石场他埋了暗人，对那处地势也极为熟悉。四周荒野峭壁，仅有的一条羊肠小道日夜精兵守卫，可以说，是比咸阳死牢更不可能脱逃之地。

    押送她的甲士虽未动手，却是个个面目凶恶肃然，同先前王孙府的侍从天壤之别。

    才走出去数丈，她回头迎着耀目日阳，便看见几十人在山坳旁挥锤凿石。

    先是那凶恶属吏主动送了个炭盆，而后第三日上，病愈的戚英被人送了回来，倒是身上还带着几包祛寒治病的方剂。

    同王孙府的熏香绮丽比起来，这地方，直如地府。

    那属吏是个三十上下的瘦小男人，留着两撇八字胡的脸上，赫然有一刀疤横贯左眼。他时不时得对空挥一记鞭子，显然非是善类。

    栅栏上的铜锁不知何时解了，她一路咳着朝外头缓缓行去。

    “脸破了，无人来……”戚英正磕磕绊绊地解释为她卸了易容膏，此处无人会来扰时，一阵急促脚步声便由远及近地奔了过来。

    说罢，他似是困得厉害，到底动手推了她一把，在人跨进栅栏后，在门上哐当落了把大铜锁。

    是檀木的香气，烟霞流云般从四面兽口逸出，云霞后嬴无疾垂发散绾，右手三指一个劈撮，琴音若山泉倾泻。

    廉羽见了她的模样，本就背负灭族之痛的青年愈发眉头紧皱。他两个也算自小认识，廉氏世代手握赵国兵权，因此，他是那些贵族子弟中，少有的敢同赵姝对着干的。

    嬴翼瞪着眼望了会儿她，长髯一抖，忽而哈哈朗笑：“来啊，摆桌赐酒，本公子要与赵太子共饮。”

    这是个借助山壁岩穴搭建的草屋。

    身上每一寸都在发冷，尤其是方才踩破水坑的右脚，原本磨烂的足底此刻被冰水泡了，生冷胀痛到麻木。

    “是公子翼先辱我廉氏无辜族人！”廉羽赤红着双目喊出的话，叫她一下子明白过来，面前这人的身份。

    从秦王宫东南的王孙府，被押解着一路朝北，赵姝是坐着嬴无疾给的马车去的。www.yanying.me她几乎跨越了整座咸阳城，直到跨下车马，被城北冷若刮骨对的夜风一吹，她下意识得缩紧脖子，先前的屈辱惶惑顷刻间荡然无存。

    里头能看出约莫三、四丈深的地方，山壁略凹处，席地散着些枯草，上头黑黝黝的堆着些东西。

    ……

    戚英一听，当下急得无可如何。

    微光不足以照亮书信，她抱膝缩靠在山壁上，拥了那肮脏湿冷被褥，默然无声得就那么假寐。

    摸黑朝里头略走两步，便能瞧清楚，最里头是一只破旧恭桶，再环视一圈，便能确认，那些枯草的确是这里唯一能睡人的地方，而枯草上的那团东西，是被褥。

    一夜昏沉，第二日斜阳渐明，赵姝就被震耳欲聋的劈凿声吵醒了，她僵着身子立起，才行的两步，突觉肺里作痒，便知道自己怕是不好。

    尤其

    琴音骤止。

    这是赵王向秦王允诺献城二座的密信，信上写着要在半年后将她换回。

    等赵姝安抚下戚英，匆忙易了容再急急赶至山坳空地时，但见冰天雪地里，廉羽已被脱了上衣，吊在高台刑柱上，打得脊背一片淋漓鲜血。

    “英英，你不烧了?”赵姝摸了摸光洁无着的脸，还有些疑惑地看她。

    她却异常敏锐地觉出，再前一步便是生死一线，指节握紧。

    “赵太子您请吧。”监管属吏音调尖酸不屑，手执铁鞭，领着一队甲士跟着她。

    “只会倚仗父祖的废物……”

    赵姝立刻侧了些身去阴影里，便听那人急道：“廉……廉小将军被扣了，要被打七十军棍呢！”

    公子世无双。

    “连赵王的印鉴是假都瞧不出。www.qingxi.me”

    忽而成戊火急火燎地小跑进来，帷幔还未过，他便喊：“大事不好王孙！公子翼同质子饮酒，饮着饮着骤然发作起来，如今将人捆在了湖边豁口！”

    他眉目生的颇冷，时常便是阴鸷桀骜眼高于顶的样子，若非廉家与周室的姻亲牵绊，赵姝实在是不喜欢这种人。

    冷月西沉，应当已是子时过了。

    待脚步声远了，赵姝定下魂来，才回神打量起这处来。

    平城西郊也是这样的山谷，她亲眼见识了那些如虎狼般不要命的秦人。

    午时休整，廉羽将几处通铺的被褥理了理，腾出了两床送到了她那处岩洞。

    公子翼同那人不一样，此人要的，可不单单是她一人性命。

    赵姝自不清楚秦国内政，她并不知道嬴翼因灭周的主张受斥而嫉恨自己，只以为此人气势汹汹，此刻依旧是来除掉自己的。

    倘若印鉴作伪，且是秦王一眼便能看穿的作伪，那这书帕的意图……

    所幸那属吏很快便将她领到了地方，兀自哈欠了一声，留下句：“从来到这儿的重犯没跑脱的，这地方啊，跑不出去。不过您是贵人，小人职责重大，还是得罪了。”

    戚英见她醒了，当场就失声大哭起来，小姑娘一急，话便愈发说不完整了，她索性就埋首去赵姝项间哭，抬起满是血丝的泪眼，冰凉手指小心细致地替赵姝抚平面上乱发。

    从那日后，赵姝就没能再起身。

    ……

    赵姝一下扯住他衣袖，清秀的一张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冷意：“你日日跟着老将军，可有见过吾王印鉴?”

    见了赵姝，皆是抱拳惊异，即便是身处如此境地，依旧语意恭敬。

    如此无人之处，她咬紧齿关，畏死之心陡生，想到已经数月未见的人，眼眶不由得泛红起来。

    “公子……叔父在临终前让我告诉你，继后与大王在去岁……得子。”

    青铜瑞兽的香炉里，有袅袅炉烟升起。

    是那些跟着获罪入质的将士！廉羽也在里头。

    荒山衰草，四野茫茫。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感觉，这些人简直像是来处决她的。

    属吏挥着鞭子前来驱赶，遇着廉羽时，却只是骂骂咧咧地离开，似有顾忌。

    抬手触到眉心易容膏皮下藏着的溃烂时，她脑中千万念倾退，头一回想，倘若当时依照父王说的，留那二十万人耗死在平城，她如今是不是就能躺在温暖萱软的床榻上呢。

    廉羽知道的很多，除了赵姝的身份外，许多事他这个局外人都看得更清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