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诡宅（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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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底老老实实去掀水缸盖子，没拿稳，水瓢差点扔地上摔作两瓣。没摔破的原因在于，砸到了四处趴嗅的狗崽脑壳。

    但很快，那粒梨涡又出现了，他由衷开心般，忘记维持眉眼弯下的固定弧度，“我真是喜欢你这句话。”

    门敞开着，那二人自去忙活，留他一个磨来蹭去，不催也不请。

    游莲反手捏住帕子，蓦地看去灶台方向。那里哪还有什么灶台，只有乱石塌成的小山堆，一动，山崩似的。他再看少年，问：“鸡呢？”

    云歇踩过一地坑坑洼洼，揪出缩在门后哼唧的狗尾巴，看它头顶燎焦的毛。

    退后开阔的视野中，火焰吞没上方小半个棚顶，柱子不堪重负，几乎贴着他被拖开的脚后跟狠狠砸下，砸上灶台。

    游莲提灯晃一晃这间昨夜宿过的屋，问：“丢了什么东西吗？”

    一走到有屋檐的地方，少年就闭嘴垂耳。越到门口走越慢，干脆在门口寻了块石头蹭脚底的泥。没穿鞋，差点把脚底板蹭破层皮，才罢休。然后，进两步退一步地进了门去。

    云歇目光落去虚空，神色难辨，沉默下来。游莲低眸，顺着她肩头几缕勾勾绕绕长发看到袖口指尖。以为她不再回答，正要开口，却听见她说话。

    路上少年一直在说话：“这有什么好念念不忘的的？打打杀杀，吵死个人。头回听到的时候，我差点跳起来把屋顶捅破，就怕被刀砍到。”

    这下好了，别说洗手，原本就脏的更脏了，缸里的水也全掏空了。费好些功夫才勉强灭掉火，为防死灰复燃，又得撅土去盖。幸亏云歇及时划出结界，没让火势越过墙去，不然……但也够呛。

    火光映亮小半院子，浓烟滚滚。

    “是熟了，熟得不能再熟。”游莲搁下筷子，偏头，眼里笑意与波光一道流向云歇，“就说可怜东西的话不能信，对吧，当家的。”

    嗯？燃烧？嗯？

    游莲坐下，点点头：“就当它有。”

    云歇斜睨过来，“就当它有。”

    也只是一点，除此外，再无不妥。进来的是谁，什么目的，通通无迹可寻。

    屋瓦遮上肩膀脊背，高墙围路，少年连呼吸都不敢声张，连忙去捞狗。游莲一把揪住他领口，揪到水缸旁，说：“把你自己身上全洗干净……算了手脚洗干净就行，不干净不准进屋。自己下的崽子也给洗了。”

    再一看桌子旁边，少年抱着狗崽，一大一小两张狗脸目不转睛盯着盘上的鸡，哈喇子狂流。

    游莲拄腮看她，说：“真有道理。但我从未听闻，蜃景连声音都可以凭空捏造……”

    当家的绝不会认为是自己的决断出了差错，闭目不语，眼不见为净。反正她不用吃饭。

    只见搭棚柱子被火舌舔住，火势汹汹直往上窜。底下灶台弯腰趴着个少年，脸蛋手掌乌漆麻黑，边扇风点火，边转头指挥：“快，快塞进去。”

    云歇挪开眼，不以为意，“强加上去的七情六欲罢了，不一定对。”

    游莲眼睛微微发亮，“眼前？”

    “那，万年？”

    火从灶台不断蔓上来，充当干柴的东西太大，塞不进炉膛，火星溅得到处都是。而被强塞进去的，正是游莲刚扔出来的那床被子。狗崽子听着指挥，咬住被子一角嗷呜嗷呜地往里叼。

    云歇打量一通，叹：“事已至此，吃饭吧。”

    游莲拿帕子揩手指，没好气道：“让你洗手，你烧火干嘛？”

    “味道。”

    “不止。”云歇摇摇头，“从天地开。”

    云歇回头往窗外看去一眼，就一眼，下一息，两人急速奔出门外。

    这一声巨响如同惊雷，却激不起半点涟漪。四面墙外犹如深潭寂静，这里独自鸡飞狗跳。

    游莲闻言便笑，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可以听你瞎说更多呢？”

    灯笼一提，拐进西厢，照去倚窗而立的那道影子。西厢这扇窗比主屋小些，同样对着院子，院里狗崽正在水浇下抖毛。云歇看着窗外道：“有东西进来过。”

    少年撇嘴：“我看他们都是这么做的，才不是我的问题，还不是你们这些人不吃生的……反正是熟了。”

    “不过趁那时候去偷东西最好，声音都盖过去，可方便嘻嘻哈哈哈哈……”

    狗崽蹬腿咬牙使力，忽然后脖子一紧，被人一把提起来。游莲冷着脸紧走两步，再去揪少年后领。少年趴在地上扇风扇得起劲，冷不防被人拖走，挣扎着欸欸欸。

    云歇侧身，“你就当我瞎说。”

    游莲讶然，继而点头：“对极。”

    鸡是从乱石堆底下掏出来的。这只鸡能被捡出来而不是当成炭，是因为勉强还有个鸡样。

    云歇嫌他的大袖子挡路，又嫌灯笼晃眼睛，站定在花几旁，扫他两眼，问：“这地方多久了？”

    还有床脚边的半朵梅花印。其实不一定就是梅花，但圆圆的几个窟窿凑一起，瞧着像，云歇便说它是梅花。多亏灰尘厚，抓到这么一点马脚。

    既然寻不了，还费劳什子功夫。云歇转身出屏风，忽然听身后人问：“为什么是念念不忘？”

    昨夜搁置的红纸灯笼仍是诡艳，静静立在屋正中的桌上，里头蜡烛已经烧化。游莲取了新蜡烛安进去，拿火折子，挑亮烛芯。

    游莲挑眉道：“怎么，你饿了？”

    这话都不用等答案，桌前这二位只差把垂涎欲滴刻上脑门，地面都被口水洗过一遍。游莲长指一推盘子，道：“给你们吃了。”

    游莲筷子尖点一点焦黑脆壳，说：“这就是，会做饭？”

    “味道？”游莲实是无法从满屋子木头味分辨出什么，除了……这人与他擦肩时擦起阵微不可觉的轻风。游莲侧身，注视着她走进屏风后，顿了一顿，跟了上去。

    云歇继续说：“千年前，有人在这里建起第一道围墙，划出国界。从此它是城池，战场，失地，复地。归根究底，都是来来往往的人戴到它头上的名字。而在此之前，日月星辰，沙漠丘壑，都在它眼前诞生。”

    云歇侧目看他。他看起来像是要把整张床都扔了。当然，他也的确那么做了。整床被褥连枕头被一气丢出门去，要不是在别人的地头，怕还要点火烧个干净。

    声落地，对面人却安静了，背往后一靠，黑暗隐没白衣。

    《女主坐怀不乱治好了吗》

    微光抹过他半片下颔和拉平的唇线，不见梨涡，耳根抻到脖颈的那条筋绷紧着。有那么一时半刻，云歇看见他似乎放弃掉一切镜花水月似的玩笑散漫，静默而危险地蛰伏着。

    但下一刻他就欸不出声了，像陡然被掐                                                住脖子，眼睛瞪大。

    游莲丢下水瓢，站在一地狼藉里，拍打袖子云肩蹭上的灰，拍不干净，反弄得满手脏。他周围烧的烧，塌的塌，地面坑坑洼洼，没一块好皮。

    这话泼不了对面人冷水，他笑容灿烂至极，抬起看过来的眼睛好亮。真的好亮，仿佛星辰不小心掉进去，太过璀璨，以致熊熊燃烧起来。

    再进屏风后，游莲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道：“还有呢？”

    云歇下巴一抬，示意，“床上。”

    少年灰头土脸，垂头丧气，双手捧鸡递到云歇面前。

    “啊，我知道了。”他拊掌一拍，恍然大悟，“日月星辰，千万年沉默不变，看久了看腻了，就想热闹些嘛。也是，没有什么比打仗时候更热闹了。”

    屏风后架着床和柜子，站进两个人顿显局促，游莲退出一步。灯火从屏风墨水摇到床前踏脚，他眉心皱起，“这里也进来了？”

    少年梗着脖子边扑腾边嘟囔：“都说不是我下的了。”

    火总算灭了。

    游莲无视一地狗叫，把采买的东西放去灶台，回身进屋。

    得不到回应。灯笼光跟着他追上，在云歇左右游来游去，“打仗的地方，什么都被打没了，就像你说的，亡魂游荡四百年。那样痛苦不堪，为什么还要念呢？我倒觉得是憎恨，瞧瞧这地方都被糟蹋成什么样。念念不忘这个词，会不会太温柔了些。”

    少年底气不足：“我看那里有只鸡，就想着生火把鸡烧、烧了……”

    少年猛一回头，差点扭折脖子，“嗯嗯？嗯？”怀里狗崽眼疾手快，甩着哈喇子蹬腿就往桌上蹦，少年惨叫：“啊啊啊给我留点啊——”

    “是吗？”

    着火了。

    “号角声在城门外。”云歇声音低下去，带着极少见的犹豫，“可能，它在怀念，从前为守护这里而战的人。”

    “所以，”云歇正色道，“已见天地之大，何必浪费时间在憎恶上。何况，高楼起高楼塌，现在看看，不过是始作俑者在毁灭自己，与这片土地无关。既无关，谈什么憎，谈什么恶。”

    游莲面上霎时僵住，继而微微扭曲起来：“床上？”

    游莲略一沉吟：“四百年前陨落的古城，算上历朝历代，千来年吧。”

    还别说，这鸡看起来像炭，闻起来像炭，吃起来也——还没吃，游莲举半天筷子实在下不去。

    两只各咬一边，甩头就将整坨焦炭利落分尸，而后各自叼着寻个安全角

    “有吃的还嫌三嫌四。”少年不忿，“哼，还是你不够饿。”

    半刻钟后。

    见人站定，游莲说下去：“为什么不能是憎恨、厌恶或者其它。而偏偏是，念念不忘呢？”

    几步远，少年抱个大盆累仰在水缸旁，四脚朝天喘过气来，试图狡辩：“……找不到柴烧火嘛……”

    少年缩去屋角，低头搭眼左右偷觑，怀里布团一拱。原是狗崽子闷不住了，挣脱跳下地，抻腿拉出个懒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