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乌折（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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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道，是因为多年没有睡过觉，一时不适应吗？

    敢情这几天她就是这么一副灰头土脸趟来趟去。

    还挺香。

    可她闭眼一觉到天亮，传说中的梦都没做，哪来能耐造出这么大动静。

    身下垫子一动。

    雁荡山山势险峻，其间峭壁悬崖无数，最险而又险一处，是当年晋国天师杀蛟龙，取龙骨镇压之地。

    庙在东边的雁荡山顶。

    “快醒醒。”有人抱着她轻轻地晃，“云歇，好云歇。你知不知道你长大了好多，已经不是小时候了。压了一早上，我的腿好麻，快醒醒。”

    桃子好大，毛绒绒，白里透红，顶上还挂着翠绿的叶子，从树上摘下不久。薄皮一剥就破，甜水沾了游莲满手。

    让人半路用胳膊拦住。只摸到片凉凉的白袖子。

    看起来，不太像狗，倒和前些日子小叔叔抓的那只狐狸有些像。只是要再凶些，再——

    游莲将她脑袋轻轻一揉，“好了。”

    白帕子一揩一只黑爪印。

    酷暑燥热一刹远离，刺眼的阳光退去屋脊后，暗下来。眼前仍是那只手，些微光线穿过指缝，落上眼睫。

    山脚到祭水庙有九百九十九阶，一阶一

    “对。”游莲拿帕子擦手，闲闲道，“咬断手指的那种。”

    小孩立马把手缩回背后，老老实实，一声不吭。

    头顶屋檐夹着一线天，云歇踩着他衣裳起来，仰头去看。也不知道自己要看什么。

    例如，自己的睡姿似乎有些差。

    其实心痒得不行。小狗毛发蓬松顺滑，太阳光底下照得闪闪发亮，窝在游莲怀里，睁着对圆圆大大的黑眼珠子。那对眼睛，比他在河里捞的最漂亮的鹅卵石还要漂亮好多好多。

    小院太静，风一过，街头巷尾的杂声纷沓而至。秤砣砸进铁盘，酒沽入瓶中溅了几点香。箩筐破洞滚出个桃子，沿坡道一阶阶滚下街头，皮破肉烂，踩了路人一脚湿黏。

    对此，游莲慷慨大度地表示：“没关系，又没有外人看到。”

    乌折陵里街巷通坊市，叫卖打秤声隐隐越墙进僻静的小院里。

    却不是意料之中的那人。

    男孩十岁上下，是王家婶子的小儿子，名叫二柱。昨儿游莲给了一兜子点心，二柱被娘亲拎着耳朵训了好久贪吃，早上连忙摘了桃子送过来。

    但因着尘埃群中站着的人，看上去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屋小檐矮，身高腿长的人时常捉襟见肘，比起待在屋里，游莲更愿意往外走两步。也只是两步。

    云歇发现了一些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云歇一见，避他如蛇蝎，死死盯着游莲流到手腕骨的将滴未滴的几滴水。

    “醒了？”熟悉的声音跟手掌将她头顶轻轻一揉，抹掉了最后一点迷思。

    《女主坐怀不乱治好了吗》

    你才是小狗。

    他梳毛的手法极其娴熟，托抱的姿势也恰到好处，手肘一弯，刚好让云歇蜷尾趴窝。

    男孩兴奋得满脸通红，双手捧腮：“哇哦，这只小狗长得好黑好好看。”

    起先遥遥传来，锣鼓声、吵嚷声，浪涛似的从街头涌到巷尾，一浪高过一浪，直至万众欢呼。

    他神色认真，垂落的发丝不时挠到她鼻尖。鼻子一下喷气，那缕头发荡起来，继而缓缓回落，又落上鼻尖。

    云歇：“……”

    云歇趴在满桌阳光里，看被子掀动震荡起一大片细小的尘埃，光束下折射出斑斓的色彩。

    初时莫名其妙，后来听之任之。

    王二柱又是一怵：“是会咬人吗？”

    说起来，这具躯壳羸弱到，撑不起长时间的清醒。一个时辰一小睡，三个时辰一大睡。仿佛要把之前没睡过的觉全补回来。

    王二柱跟着浑身一怵：“这小狗好凶。咋叫起来和别的小狗不像咧。”

    “几年前江里有条蛟龙，一翻身，我们镇上就淹了，只得躲到山头上。”王婶子说起往事心有余悸，不掩满面欢欣，“幸好天师下来，将妖怪一剑杀在山头，我们才有安生日子过。”

    无所适从的窘迫，让云歇这几天时常陷入空茫茫中。一语概之，发呆。目光漫无目的转动，不知不觉停下来，长久注视于某一样事物。

    “刚刚山上传来消息，说天师进庙了。”

    天师。

    转身又来抱她。

    游莲说：“不能摸                                                。”

    兴师问罪吧，看位置，人家好端端在自己地盘上。是她越出划好的界线。

    她哪里长大了？要是长大她还能窝窝囊囊被人抱怀里？还不是都怪——

    像一场梦魇。并不黑暗，阳光灿烂地糊黏在眼皮上。

    可能是因为他的衣裳太白的缘故。像雪，好会骗人。

    ＊

    有一瞬不知天上人间。

    满屋子里会动的事物拢共就那么一样，于是在云歇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看了他好一会儿。

    不容云歇细细分辨，警惕心使她一下清醒。想睁眼，睁不开。身躯沉重，绑石沉在井底。

    桃子皮剥好，游莲翻出把小刀，轻巧在五指间一旋，削出片果肉。小孩看得双眼闪闪，凑过来吵着要再看一次，被桃子肉堵了嘴。

    被踩了三个晚上的被子，他能忍到现在。说讲究，倒也不是那么讲究嘛。

    云歇心头那股闷气顿时蔫蔫巴巴了。

    游莲随手将头发绑了。屋里头没镜子，他照着水缸绑的。洗漱完，拿着脸盆进来，盆里装满清凌凌的水，搁在桌上。云歇对盆看见里头自己的倒影，看一眼，眼不见为净。

    今日天光晴好，游莲搬了张椅子在院子里晒太阳，窄窄一线屋檐阴影落了大半身。

    “小孩子嘛，长身体，睡得多一些很正常。”游莲手一张，盖上云歇眼睛。

    乌折陵本就是连绵丘地上辟出的小镇，遥望东天一孤峰刺破云雾，便是雁荡山。

    游莲坐椅子上，云歇趴他怀里。

    熟悉的温度气息烙上眼皮，云歇眼睑越来越沉慢地眨动几次，彻底闭上。

    云歇好想念自己的头发。还有手和脚。总之，能让她脱离眼前四肢无力、常常五体投地的困境，怎么都行。

    摇了几下，昏昏欲睡。

    一转头，对上旁边一张黑不溜秋的陌生脸蛋。

    一抬头，沾水打湿的雪白帕子兜头往她脸上摁。糊了一脸。

    其中，有两个字被频繁提起，口口相传。传到最后，叠出重重回音。

    哪有什么蝉鸣声？

    铃铛撞耳朵，有一搭没一搭。叮铃，叮铃。

    胡说八道。

    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正低头咬下，忽然，一阵喧嚣越墙翻进来。

    游莲说：“尝尝。”

    前头剁肉的砧板笃笃在响，再远一点，坊市喧闹跟风似的一阵阵推过来。

    他近来对待她越发顺手，云歇被他撸得毛都炸了，转头就是一口。人躲开，顺势下床，披衣穿上。

    满眼好奇，蠢蠢欲动，手伸过来就要摸。

    云歇严防死守桃子汁滴到头上，一错眼，鼻尖前递过来片果肉，鲜嫩，沁着甜汁儿。

    不是垫子。

    昨晚力争到底，与游莲各据一边，离着十万八千里。谁知今早一觉醒来，又拱在他怀里和他头发纠缠得难舍难分了。

    好热。好吵。

    说这话时，他将云歇整只狼放在膝头，低头解开头发包着的蝉蛹。云歇脑袋垫着爪子，毫不反抗，做什么都是闹笑话，任人上下其手。

    “这么嫌弃我。”游莲作势就要往她头上蹭，立刻被狠狠骂了一声。

    云歇下意识扭头往阴凉处拱。

    一道气息靠过来，试探问：“醒了？”

    再斑斓，也很脏。

    说不清是怒气郁气太重，云歇一个使劲，从沉石井底挣出头，终于睁开了眼。

    游莲的头发又密又长，太长了，一弯腰俯身，掺着阳光缝隙直往云歇身上坠。和它主人一样张牙舞爪，耀武扬威。总是缠到，怎能怪她。

    能睡自然能吃，不睡会困，不吃，肚子就会咕噜噜叫。

    “没关系，长得黑，看不出来。”游莲说着，换了条干帕子抹她脸上的水。云歇半个不字没哼，抬爪让他多擦几遍。

    反正，眼睛好像也不听她的话了。

    意识飘忽沉浮。某个时刻，阳光炙热非常，盖上头顶，一瞬从初夏迈入酷暑。蝉鸣拖长尾巴，没完没了。

    清澈的少年音。全然陌生。又有些耳熟。

    游莲看她水灵灵又恼火的眼睛，继续给她擦完脸擦脚，若无其事道：“昨晚你没洗脚就上床。”

    把整只狼撸得蓬松干净，神清气爽。擦完，扯来垫子让趴着，拧干净帕子倒了水。游莲转身去换铺盖。

    不知道怎么说了，但有一点，若是他敢伸出手，一定要付出些惨痛的代价。

    第一回她站在窗台一不小心眯眼，险些一个倒栽葱砸地上。幸好人离得近，一把捞起。自那开始，游莲就开始争夺云歇四个爪子的站地归属权。

    筑基开庙，为祭水庙。

    直射进瞳仁的阳光被挡住，修长指节照得透红，纤细的青蓝脉络若隐若现，从指腹连到掌根。

    一定是屋子太小。

    恼人得很，云歇伸手去拨——哪有手，几粒圆圆短短的爪趾闯入眼帘，摸自个儿脑袋都够呛。更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