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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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歇瞧得清楚：“没关系，天黑了正好。”说着，目光不经意一转，看去屋门吊的帘子。察觉到她的目光方向，从头到尾低头耸拉眼帘的妇人悚然一惊，霎时间白了脸。

    这样冷的雪做成了脸。无处不雕琢，十分美丽，十分，诡异。

    对面前这位何方神圣，妇人抱以万分的敬恐和一分希冀，结结巴巴祈求：“是、是真的吗？真的、真的像你说的这样……”

    夕阳照着篱笆院，风吹麦壳起。什么都和平日一样，除了一张兀自摇个不停的摇椅。

    问话人坐在一张摇椅里。一袭黑袍曳地，袖口探出的几根指尖苍白纤长，抚在摇椅扶手上。

    怕，倒不是客人长得多吓人。恰恰相反，就算妇人这辈子没走出过这片戈壁滩没见过几个人，她也敢拍胸口打包票，这世上定然没有比她家这位客人更好看的人……

    可是，竟然来了客人。

    虽然那枚铜板磨得铜层旧白，看不清什么花样，只能听个脆响，草杆也是旱沟里拔的。旁的人笑她被瞎眼婆子骗，不如留着麦秆自家烧暖冬，但她就信，她就信。

    这话一出，妇人脸色显而易见变僵硬，低头搓手好一会儿不吭声。

    “可你还是开门了。”

    其中一处院落，篱笆圈住几丈黄土地，黄土夯的墙壁，黄土垒的屋顶。屋顶上一根黄烟囱升起白炊烟，袅袅汇去云端。妇人把着碾磙子脱麦壳，碾下一堆黄皮碎屑，随着风起风落，扬尘遮目。

    云歇听清了，目光往下，看见妇人低着头不住搓衣角，点头道：“多谢。”

    妇人歇口气，汗水滑下斑白潦草的鬓角，顾不上擦，被山脊碾磙子压弯的背直了直，仍然佝偻着。她说：“不是不怕。太阳要下山了，麦子总要搞好，明天还有其它活计等着。”

    这点笑稍稍绑住猖狂吃肉的老鼠。

    这片土地出生的孩子命短，养不养得大都看运道，运道好的能挨过冬天，运道不好的被谁捡走吃去都是平常。有人自己尚过得艰难，死一两个孩子不在意。有人再受不住这打击。妇人年年秋末都要抱捆麦秆，去问村头的瞎眼婆子。就为了，瞎眼婆子摸铜板折草杆算出的一句“能过冬”。

    空无一人的摇椅就这么摇啊摇，摇啊摇，把妇人摇出满脸满背的冷汗，站麻腿不敢动弹。吱嘎声连成线、断成点，越摇越慢。突然，背后一记敲门声乍响，妇人头皮一炸，险些软倒。

    正逢群峰山巅吞下小半日头，遍目荒漠戈壁昏茫茫，零星屋舍匍匐在山脊阴影下挣扎苟活。

    哪里能再找到这么好说话的主人家？

    妇人跟着往地上一看，吊去半空的心仍然晃悠悠没个着落：“有影子的除了人，还有……”

    忽然听见这小小声的一句，云歇没反应过来：“嗯？”

    妇人眼眶通红，闻言略怔：“……是。”

    摇椅吱嘎不断，云歇边摇边盘算，一会儿是出门往哪处问，还是看看能不能瞎猫遇上死耗子，随便挑个方向走，走到哪儿算哪儿。

    “是的。”客人极其笃定地看着她，“你不用担心。”

    这一声多谢显然在妇人意料之外。她踟蹰着，不知怎么又多说一句：“天快黑了。”

    《女主坐怀不乱治好了吗》

    果然如此。

    “有劫难，命线长。”云歇转回去又看一眼那小孩头上竖起的辫子，毛糙糙的手感，边说，“算是一生平安顺遂。”

    天黑不出门，窗前不明烛。

    有人就要问了——

    这已经是云歇敲门的第十三户人家。应门的大多人一与她对上眼睛，立马脸色大变，哐当甩上门。

    从听见木片响出来开门的那一刻开始，随着客人进门、坐下、开口，心头骤窜进只吃肉老鼠，逮着细嫩一口一口撕咬。

    “会发生什么？”

    摇椅年久支棱起的硬刺扎手，云歇抬头，越过屋顶烟囱，极目远眺。所见，除了戈壁荒漠，还是戈壁荒漠。莫说方圆十里，就算是百里，该也是这样渺无人烟的常态。

    摇椅藤编格络处处发白起皮，摇起来吱嘎吱嘎地响，像哑声的乌鸦叫，随时要散架了似的。要不是突然来了客人，没地方招待，这把摇椅还要放在角落吃灰长岁数，拿来劈成柴烧也有可能。

    不渡域方圆百里，有一条不成文的忌讳：

    若非不得已，云歇不想在人前露脸。

    可是，怎么就能看出一辈子呢？哪里就能看出一辈子呢？

    这一句让妇人又哭又笑出泪来，丢脸得很，忙扯麻布袖口擦。再抬头想正经道声谢，眼前只剩一把摇椅在空荡荡地摇。

    该怎么形容呢，穷尽妇人毕生知道的东西，也说不上来。这张脸的颜色，只在冬天见过。雪，冻死人饿死人的雪，地里长不了粮食，山上抓不到猎物，她的两个孩子都埋葬在冰天雪地里。

    这一眼饱含她莫大的勇气，浮皮潦草扫过，瞧都不敢瞧个清楚真切。

    第一回差点被人把门板拍脸上，云歇学聪明，后面便站远些。

    这就是妇人稍微一细想就浑身爬上鸡皮疙瘩的原因。

    妇人略抬声量：“去西边。”

    与这里一切都极其格格不入的客人坐在老旧摇椅里，在吱嘎吱嘎的摇动声中，问推碾磙子的妇人：“会发生什么？”

    “就说说那些人天黑出门，去了哪里。”

    慌，是客人身上太干净了。连在余光里随风晃不停的那一点黑衣角，都干净得不像话。明明就是跟破布抹污垢抹灶灰一样的黑色，长拖到地，那么远的风里沙里走过来，不仅没沾上一点沙土，还在太阳底下泛着光。

    一路敲下来，能回她两句话的少之又少。请她进门做客的，更是头一遭。

    是人吗？还是——

    主人家自顾不暇，一边想要赶紧送走来历不明的客人，免得惹祸上身。一边又被良善心拖着后腿出声提醒，自相矛盾。

    妇人年岁不过三四十，风沙熬坏脸皮划出条条沟壑堆上额头眼角，显得过分苍老。她粗糙皲裂的手把紧石盘，低耸着脖子极快地看了客人一眼，说：“谁知道哩，没有人回来讲，也没有钱点蜡烛。”

    “真要进来，门拦不住你，修门白瞎工夫。”

    客人说话带了点笑：“刚看你磨麦子还以为你不怕。”

    客人不掩饰这份美丽，不掩饰这份诡异，黑发用根黑带子松松束着垂到椅脚下，发尾跟黑袍黄土掉在一块。

    但，找个人问个路实在是太难了。

    这忌讳听着真是够莫名其妙，张口就来，跟吓唬小孩夜哭有狼来抓一样。

    却见坐在摇椅上的客人只瞧一眼便转回头来，对她说：“是你的第三个孩子。”

    篱笆围的这处小院几丈见方，一间草棚搭灶台，一间屋子遮风挡雨。撑起草棚顶的柱子歪斜着，墙壁豁开好些裂缝填满麦秆，屋门吊帘打补得看不见原色。处处说着贫穷苦难，处处说着顽强不屈。主人家竟还很好说话，开了门请她进来，扫去摇椅灰尘请她坐下。

    是个小孩，五六岁模样，脸蜡黄，头毛也蜡黄。冲天歪着两条牛角辫，搭上身灰扑扑的衣裳，跟黄土泥捏出来似的。

    这里一切都在追着碾磙子推动石盘的轨迹打转，经年不变庸碌寻常。直到这一天，客人远道而来，敲响了篱笆门边吊起的木片。

    这位甚至铜板草杆都没摸，单单就看了一眼。

    吱嘎吱嘎。吱嘎吱嘎。

    “往西边走。”

    小孩目光警戒带刺，躲在门帘缝隙里窥生客。

    像是看穿妇人心思，摇椅里那位往地上一指，说：“不用紧张，我有影子。”

    能过冬就行，年年问，年年如此。

    几句话说下来，妇人心头莫名松快许多，眼睛不知不觉跟着往上抬。从亮得像油罐里浸泡好几年才拎起来的黑袍子，一直往上看到客人的脸。

    日落月升，月走日出，再寻常不过。天黑放去普世的其它地头，是罢桨歇船，是披尘归家，是开坊闹市，左不过化为千千万夜里流火之一。云歇从前站在丹洗城殿顶上俯瞰人间，见过无数回宵色夜景。但放在这四百年多来的不渡域，天黑就是天黑，一点光不要有，一点声不能出。

    妇人又慌又怕。

    今天敲门的生客没有老人口                                                中那么凶，但不意味着就改吃素，有些可是专挑嫩生的啃。过活那么久，真当没长獠牙的不张嘴，也命不长。

    抱着快说快答好送走的想法，妇人有问必答：“去哪里？”

    屋外亮堂，屋里没有窗户没点灯。按理来说屋里瞧屋外瞧得清楚，屋外只能瞧见屋里一片黑。但云歇一眼看见挑开的门帘缝隙后，站着一个矮小的身影，站了很久。

    卜算术。

    似乎是椅子上头有人坐得尤为惬意享受，不舍得停下。

    妇人更是如临大敌，强撑的镇定不再，恐惧从她眼里爬出来，爬向脸上各条沟壑。手脚止不住颤抖，她想扑挡向那片门帘又不敢，生怕真的惹怒客人。

    戈壁滩地处险隘又有旧历，村庄里或多或少发生过见到过，从来没听说过是在光天化日里出现的。日头还搁天上明晃晃挂着呢，胆子也忒大了，怎么就叫她碰上，得是多凶多恶的才会……

    “请问，”客人去而复返，边敲木片边在篱笆间露脸，“西

    那双眼睛最冷，中阔头尾尖，一撇一捺着色勾勒深邃，千年寒冰深不见底。即便她在笑：“的确，我只是来问个路。”

    说话人语气平常，丝毫不在意这些话对别人而言有多么惊吓。妇人表情随着这段话几经变化，惧怕、欣喜、震惊之色连转，掺在一起不知该怎么反应，最后变得茫然而不敢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