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是谁（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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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跟街上一溜挂过去一模一样的红纸灯笼。灯笼熄了火，纸色更是艳到似要滴下水来，蹭花白衣裳。

    这一声把小妖浑身毛都叫炸了。少年                                                转头，从乱发下看人，不敢再龇牙，包紧嘴唇，两只耳朵压下紧贴头顶。

    云歇看着那处，问：“笑什么？”

    眉是青送的一盘金元宝自然全拿不了，云歇出门前捡了几个，随手塞进袖子里。此时一摸，确实还能摸着金元宝冷硬硌手的轮廓，沉甸甸坠着。

    夜与雾与光，都在为这道高挑挺拔的身影让步。红纸灯笼黯淡诡艳，提在他手里，被通身无暇清平色一衬，也成了佛陀像额心的一粒朱砂。

    云歇目光从金元宝挪到黑影，没什么情绪地开口：“偷东西？”

    云歇冷眼看着。黑影在地上徒劳翻腾，破衣烂衫糊满泥垢，滚得更脏破。十几岁的少年人形身量，手脚俱全，瘦得见骨。唯二破绽，是头顶蓬垢打结的乱发里钻出的两只犬耳，和压在屁股底下僵直抖索的一条尾巴。

    一声轻笑。

    一截惨白手臂，手指粗大指甲黑长，凝固成最后一刻要向上抓住什么的狰狞形状，如一截枯老树干。手臂断口一看就是被硬撕下来的，与其它分不清是哪些躯干部位的碎块，浸在一地黑水里，黏稠发臭。

    少年跟着往地上一瞧，除了泥土灰尘，就只有那枚脏兮兮也不掩金灿灿的金元宝，一时间没能和她口中的垃圾是哪个对上号。

    好皮相，美姿仪。令见者片刻失神。

    对于一只道行不够的小妖来说，在这龙潭虎穴的不渡域里存活尚且艰难，现在断掉一只利齿，意味着什么可想而知。但没死已经是捡回条命了，这位杀他跟碾死只蚂蚁似的。

    像是撞上一堵无形的墙，接着又被无形绳索套住头颈手脚。被迫滞停的黑影拼命挣扎，仍就这么被拉扯着四肢悬空起来，手脚胡乱蹬弹不出。

    话未落，嘴上突地一凉，锐物划开骨头的声音刮耳窜入脑壳。不痛，近到发毛。少年顿感不妙，头颈动不了，翻着眼珠子往下看。

    云歇游历世间，说句狂妄的，只差星星没摘下来过。所以令她片刻

    桎梏一松，空气撕开黏着的喉管猛灌进去，呛得少年大咳特咳。他没咳过来气便下意识起身要跑，却有威压迎头砸下脊背，将他砸得跪地，爬不起来。

    意气风发，从容自若。在鬼嚎幽幽桀桀不停的长夜里，一时分不清，是他声音本来就好听，还是被烘托得好听。

    黑影速度极快，划出一连串残相，冲得雾气散开又聚拢，转眼间掠去十数丈外。

    云歇五指弯曲虚空一扯，扯着黑影往回急退半条街，砰一声重重摔在脚边。黑影吃痛蜷作一团，摔下的同时有什么从松开的手里咕噜噜滚出来。是一颗纸折模样的金元宝，滚到地上沾泥。

    他的牙。

    楼台亭阁，琉璃金玉，全被画进这张雾做的薄薄糯米纸里。透着远近高低一盏盏光，间或有一团又一团的浓墨渗出来。

    赴死的时候毅然决然，能活了反而浑浑噩噩。少年一下没了刚才的嚣张气，蜷在地上捧起断掉的犬牙，垂头丧耳。

    少年指甲扣满血泥，边等死边想了百八十种死法，颈背禁锢忽然一轻——山巅倾覆一般的威压，散开却成了阵清风。

    又一声笑。

    必然的，怪自己睁眼瞎，惹到个这么凶的。少年来不及哀痛，预感到他的脑袋也要像这颗犬牙同个下场，索性眼一闭：“要杀就杀，磨叽什么。”

    无形绳索拿在云歇手中。

    没等他再次确认，煞神已然越过他走远，两息间就消失在长长的街尽头。而随着释放威压的煞神离开，先前被吓得散开的好些黑影，也在近处远处露头。此地不宜久留。

    云歇示意：“垃圾捡走。”

    不对。

    泥巴还不是晒干的那种。拖着泥带着水，啪叽印路面一个，溅出泥点，啪叽又印一个，就这么一步一个印地从云歇面前路过，停住。云歇目光一垂，那一大坨泥巴立即一抖，一反刚才的闲庭散步，飞快遁走。

    少年猛地失力跌趴在地。

    《女主坐怀不乱治好了吗》

    那处顿了顿，回：“看到高兴的事，忍不住笑。失礼了。”

    云歇看看纸看看路，左看右看，这条街和那条街，这间屋和那间屋，有一点区别吗？

    “算了，你走。”云歇重新拿纸左看右看，懒得分他余光，“走远点。”

    “别……”少年尾巴一夹，拿好断牙，不敢再碰旁边的金元宝，蹒跚爬起就要赶紧跑。

    只要不是剥皮抽筋挫骨扬灰，在这不渡域里，都算是好死。

    笑完，他从巷里走出来。

    声音轻，威压随之加重，一下将少年膝盖骨揳进地里。再下半寸，就能让他落个脊骨当场对折的死法。

    云歇不认为是她大意：“好拿就能偷能抢？”

    所以。

    是半颗犬牙。

    就这么停了一停步的当口，风声忽近，一道黑影从云歇身旁刮过，擦上衣袖。

    千斤重压缓缓往下沉，昭告着主人为数不多的耐心。少年咬牙扛着嘶声道：“你跟人一样把东西放在袖子口袋里，好拿。”

    要不要回去再问个路？

    云歇经过人间城池时，尚在暑气未消的夏伏，烈日爬山漫野。

    巷里腥臭狞笑混杂，忙着开盛宴，顾不上招待闯进的生客。最近的污血距离云歇的黑袍子只有一寸不到，还在往下流。

    地上泥里还拓着个印子。是个五体投地的人形，被什么重物压出的，眼熟得很。不出意料，旁边还该有个沾泥巴的金元宝。不过此时，金元宝已经被捡走了。

    浓墨穿纸落地，化出形态。有的精细些，披张皮相乔装个模样。有的不知是道行不够还是懒，拖成一坨泥巴状拖在地上移动。

    雾气不浓，薄得像张糯米纸。

    一路过来都是如此，走在路上的影子本就不多，越发退得周围空荡。拐进条巷，一股腥臭味冲上鼻端，云歇脚步一顿，目光从纸上挪到脚边。

    这条街上，有三样事物在相互割据缠绕，夜，雾，红灯笼。他走出来，成了挤占云歇目光的第四样。

    “等等。”

    不知是什么妖，被撕碎后当场形神俱灭。躯壳被吃了大部分，只剩些残肢碎肉，还新鲜得很，一群幻化得千奇百怪的小妖正趴在边上捡漏。

    同个季节，这里却见处处霜寒，甚至与周围山峦低谷温差太大，形成雾气，在云歇推门而出时，向她衣面侵袭。

    此间寂寂黑夜白雾中，一点声响都格外突兀。

    毋怪能招贼。

    那截袖子宽大拖沓，雪色作底绣些蓝色纹路。寥寥几道从肘部绣到袖口，似水波涟漪，由浅至浓。色最浓的袖口露出只手，指节修长，随意拎着只灯笼。

    可云歇实在好奇，松了松手指，问：“怎么就逮着我偷了呢？”

    会不会有点伤面子？

    这声不是云歇笑的，她现在哪有心情笑。既不是她，那是谁？目光往旁侧的暗巷一转。

    找大半圈找不到地方，倒真叫她撞见个眼瘸胆肥的。

    “什么玩意，眉是青画的什么玩意。”云歇简直想把手里纸给撕了。

    被看得烦，云歇作势抬手打算助人为乐：“另一只牙也不想要了？”

    一截尖尖的东西，从他嘴边掉下去，轻轻巧巧，砸到地上声都没出。

    半刻钟后，恢复寂静的此地，雾拢尘飞。一角黑袍扫过地，又有人踏进来。

    黑影骤停。

    眉是青画的指路图，极尽工笔，描绘详尽，说只要长双眼睛就一定能找到地方。

    少年龇牙：“这里的东西都能偷能抢，只要你能。”

    至于为什么不带路过去，眉是青表示作为主人家，亲自带路有失身份。而另一位吊死鬼，今晚不敢走夜路。

    在满城灯笼亮得恍如白昼的地头，找处没有光的阴暗处，比打着灯笼找还难找。

    一静，极具威慑力的目光往他身上扫视。像一柄刀，从他肮脏青紫的脚腕刮到脖子根，狠狠剌掉一层皮般，剌得心肝胆齐颤。

    但这条巷就是乌漆嘛黑，只从旁边借一点微光，隐约照见道修长影子，背靠着墙，一截白袖子洒在外头。

    少年半天没回神，这就放过了？

    嚣张龇出利齿的少年傻了，滑稽地漏着风，缓缓、缓缓地包紧嘴牙。

    云歇手一顿，跟着去摸自己袖口。

    少年艰难仰头，乱糟糟发后一对眼睛瞪成凶狠形状，瞪着云歇。半点求饶的意思也没有。

    云歇有些羡慕：“怎么我就没遇见点高兴事呢？”

    “人形没修好，舌头也没长出来吗？”云歇俯视着他，“说话。”

    眼瘸胆肥的正双手使劲去抠脖子根，断喉索命的桎梏还勒着，勒得那一截骨头喉管咔咔作响。那桎梏摸得到，看不见，哪怕抠得青筋鼓起甲缝崩血，没能挣出一条呼吸的缝儿。

    云歇当机立断退出来，重新看手上的纸。

    而这运气真是坏透了，可以送他直接去见阎罗的那种。

    想到这里，他抬头看这尊煞神，犹是不可置信。耳朵竖起又趴下，趴下又竖起，来来回回，不敢迈脚。

    竟然是走回了原地！

    年轻男人的声音。

    道行太浅，浅到连人形都没能化个完整，浅到不能探出面前被偷的苦主是人是鬼，以至于随便偷个东西就能撞到这么大的运气。

    云歇低头看看纸，抬头看看长街楼屋，再看看千篇一律垂挂的红纸灯笼。